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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色牢笼(2 / 2)


「这孩子,对我们来说不是外人……昨晚,监视这孩子的青色盟臣,和我们的成员起了冲突。」



「是有接获报告。不过,那又如何?具有危险性的年幼权外者暂时回归社会时,为了预防意外都会派人监视,这是正当的危机管理。」



「可是,我们就是觉得可疑。」



瞬间,一阵沉默降临。



御槌脸上依然带着浅笑,虽然这对他而言应该相当于面无表情。维持这样的表情,御槌的目光望向十束身后。应该是在看扭着十束手臂的那个人。



「……昨天负责栉名的,是凑家兄弟吧?」



「是。」



十束背后的人简短回答。在转角处冲突并被他摔出去的瞬间,只来得及看见他身上的青色制服,无法确认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时从他的声音听来,这人似乎并不年轻。



声音里听得出意志力,但空洞洞的没有霸气。



御槌听了押着十束的青衣人回答后,点了点头。



「这样说虽然不是很好,但昨天和你们盟臣接触的那两个人性格有些问题。因为这样所以让你们觉得不愉快了吧……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怀疑本中心的话,只能说这误会太大了。难道你们会因为一家公司的警卫性格恶劣,就去怀疑他的雇主所做的工作吗?」



押着十束的人微微颤抖。



十束在内心与他共鸣。自己的盟臣被非我族类贬成警卫,心里不可能保持平静。



「——希望可以由赤色王盟来照顾那孩子。」



十束这句话,令御槌表情为之僵硬。



「……什么?」



「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怎么做?」



御槌不屑地笑了:



「不可能。她是棘手的权外者。以暴力为信条的赤色王盟,不可能给她良好的教育。她的未来,必须由我们守护。」



「可是,要是那孩子选择我们,你们就没有权利阻止了吧?」



「她不可能选择你们。」



御槌断言的口吻,令十束一时为之语塞。



「话说回来,你们可是擅自侵入其他王权者领地的罪人。与其开这种玩笑,不如担心一下自身安危。」



背后传来镰本咽下口水的声音。感受到镰本的紧张,十束反而放松了心情。



「你要制裁我们吗?」



十束用刻意温和的口吻询问,使御槌瞬间穷于应答。



「……是应该这么做。」



听了御槌的答案,十束点点头。



「可以啊。」



十束面向御槌,脸上又恢复平时笑脸迎人的模样。



「要制裁其他王者的盟臣,需要经过一定的手续……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后台是否够肮脏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事。」



御槌的太阳穴微微抽搐。



「十束哥。」镰本压低声音劝阻他。



一小段沉默之后。



御槌叹了一小口气,用眼神对押着十束的男人做出指令。



下个瞬间。



将十束手臂向后扭转的男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体内霎时发出啪叽声。



肩膀窜过一阵剧痛。然而,十束咬牙忍住差点情不自禁发出的嚎叫。咬破了嘴唇,嘴里一片血腥味。



「十束哥!」



十束伸出自由的那只手,阻止镰本冲上前来。



关节持续嘎嘎作响,肩膀被扭转上提,朝不正常的方向扭曲。无法承受那股力道,肩胛骨和肌腱仿佛都发出了哀号。



对方控制着游走在破坏韧带边缘的力道,持续加诸痛苦给十束。逐步进逼的恐惧感使他全身冒出黏腻的冷汗,然而十束仍强忍疼痛,抬头望向御槌。



御槌以毫无感情,仿佛盯着某种计量表的眼神观望十束的状况。贴着一层假笑面具的脸上,那双眼睛令人发寒。



欲制裁其他王者的盟臣,需要经过一定的手续。



名义上,这的确是经过协议的确定事实。然而实际上,全凭当事人的拿捏即可决定(别的不说,吠舞罗就绝对不做申请手续那种麻烦事,向来按自己的规则解决)。



即使如此,以性质来说,黄金王盟必须作为七王的典范,他们也应该有义务比其他王盟更确实遵守这项协议。



正因如此,御槌才会无言采取这种方式对十束施加痛苦,为的就是等十束自己认错求饶。



十束怀着牺牲掉半边肩膀的觉悟,始终贯彻沉默。



这是一场毅力的比拼,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中,只听见十束的关节发出磨损的声音。从肩膀到手肘的剧痛,已逐渐转为麻痹。



要是沉默再持续久一点,面临极限的不是十束的韧带或骨头,就是镰本的忍耐程度了吧。



不过,在那之前,御槌先开了口。



「……我身为最强大的黄金之王的盟臣,背后不可能有任何肮脏的后台。这所中心也在『兔子』的监察下按照规矩营运。」



御槌轻轻挥了挥手,暗示青衣人不要搞坏十束的肩膀。青衣人立刻放开了十束。



在紧要关头从痛苦中获得解放的十束,按着肩膀吐出忍了好久的一口气。钝痛取代了剧痛,随着脉搏的跳动一阵一阵地袭击肩膀。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想法,导致对我们如此的不信任,但这里没有任何必须遭受怀疑的理由……只不过,真要制裁赤色盟臣,多少还是会对我王造成烦扰。我不想为了这点小事那么做。」



御槌用睥睨的眼神望着十束说着,转过身去。



「你们走吧。」



目送御槌背影离开后,十束深深叹了口气。镰本冲到他身边,跪了下来。



「十束哥!请不要再这样乱来了!」



「没事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还说呢,肩膀不是差点没救了吗!」



「先别管这个了,得去回收八田和伏见……」



十束抬起头,刚才还拽着他手臂的那个青衣人,正在用对讲机下达指令:



「凑速人、凑秋人,这是停战指令。不须再继续与入侵者交战,赶他们出去。我重复一次……」



十束跪在地上,望着那差点扭断自己手臂的青衣人。



这是第一次从正面看见男人的长相。他看来大约年过四十,外表比听声音时想像的还要年轻。只听背后传来的声音时,还以为是个接近老年的人物。



「……你是青色盟臣?」



青衣男没有回答,只瞥了十束一眼。从那双眼中很难看出感情,然而那与御槌的冷酷无情又不一样,看得出来他是刻意「扼杀」自己的感情。十束从他疲惫的眼眸深处,感受到某种强忍耻辱的情感波动。



「可以请教贵姓大名吗?」



「……塩津元。」



十束对这名字有印象。没记错的话,他是目前青色王盟的首领。



「你是……」



「闭嘴。」



塩津摆明不想多说。



「到此为止,我无意与你交谈。走吧,没有第二次了。」



看到回来时的十束,周防板起了脸。



「啊哈哈……」



十束只得先笑着打个哈哈。



四个人都各自遍体鳞伤。尤其是八田和伏见,因为与持剑的对手战斗,衣服被砍得破破烂拦的,身上也处处是皮肉伤。



周防朝上勾勾手指,示意十束过去。



十束嘻皮笑脸地朝周防走近。



才刚走到他身边,周防便冷不防伸出手抓住十束右肩。



「啊……!」



一直掩饰到刚才的钝痛又转为剧痛,十束不由得哀叫起来。



周防叹了口气表达心中的无奈。



「……你再嘻皮笑脸啊,看这样子,韧带是断了吧?」



「什么?真的吗!」



八田惊讶地探出身来。和尽管伤口不深却满身是伤的八田或伏见不同,十束看来并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十束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摇了摇。



「没有啦,肌腱没断呀。对方在这方面很专业呢。你看,比起我来,八田和猴子都成了那副德性。总之你们俩快上去冲个澡,也把伤口洗干净。」



八田犹豫不决,和伏见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伏见动也不动,和平常一样不耐烦地抬起下巴说:



「你先去啦。」



听了伏见的话,八田又迟疑地看了看十束与周防,战战兢兢地说「可是,上面……」。



酒吧二楼是周防的地方。见八田有所顾虑,周防粗鲁地说了句「没关系,去用」。



「是!那我就不客气了!」



八田低头行了个礼,先是担心地看了十束一眼,才走上二楼。



「安娜在上头睡觉,别吵醒她了喔!」



草薙先提醒了正跑上二楼的八田,再一边叹气一边从吧台后方走出来。



「十束、伏见,在那坐着,给你们处理伤口。」



草薙搬出急救箱,让十束和伏见在椅子上坐下。



「那个……真的很抱歉。」



镰本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走到十束身边突然低下头道歉。十束也傻眼了。



「咦?什么事?」



镰本惭愧地低着头,对着脚下说:



「我明明跟你一起去,还让你受了伤……」



十束眨着眼,花了几秒才好不容易听懂他的意思,不由得露出窝囊的苦笑,眉毛垂成了一道八字。



「不不不……别这么说啊……保护不了自己完全是我的责任。」



「可是……」



这状况实在教人无地自容,十束无可奈何地搔着头。



明明是「吠舞罗」的人,自己却「毫无战斗力」。



十束的个性基本上不拘小节,平常对这事也没什么自卑感。即使如此,遇到这种场面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有什么关系嘛,这家伙弱归弱,意外地是只打不死的蟑螂,你不用在意啦。」



草薙一句话,让镰本和十束双方都有了台阶下。



十束也顺着他的话,「对啊对啊」地点着头。



伏见用无趣的眼神看着镰本和十束,就在这时,二楼传来裂帛般——不、应该比这还粗一点的哀号声。



「呀啊啊啊啊!」



是男人的声音。老实说吧,就是八田的声音。



已经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却像个女孩子似的尖叫「呀啊啊啊啊」。



十束先是和镰本交换了个视线,彼此眼中有的都只是问号。



接着,十束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伏见。



伏见讶异地皱着眉,抬头往二楼看去。



「搞什么……?」



草薙放下正要打开急救箱的手,一样一脸讶异地和周防四目交接。



在场的人谁都提不起劲「上去看看」,但放着不管又很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伏见第一个带着厌烦的表情起身,接着依序是十束、镰本、草薙、周防。



上了二楼,走向浴室。



映入五人眼帘的,是小女孩站在脱衣间门口的背影。



接着,视线再往内,看到站在热气氤氲的脱衣间,满脸通红的全裸八田。他似乎是很快洗了个战斗澡,已经走出浴室了。或许因为全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服顺地塌下,那模样令人联想到被雨淋湿,体型小了一圈的狗儿。



众人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怎……怎样?请问什么事啊?」



八田用拔高的破嗓音和奇怪的遣词用字问安娜。



安娜面无表情地盯着八田的裸体,却完全看不出对他有任何兴趣或因此受到震撼,倒教人有点同情起八田来了。



「我来洗手。」



她这么说。



大概是去上厕所了吧。之后为了洗手,才会打开设有洗手台的脱衣间的门,和刚洗好澡的八田撞个正着。



「等等……欸?」



只有八田似乎还非常混乱,甚至忘了遮掩一下重要部位,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像跳着莫名其妙的舞般不必要地挥着手。



「……要暴露自己还是处男也该有个限度。」



伏见厌烦地说着,语气像是看到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可、可是谁知道会有女人突然进来……!」



「这还不算女人,只不过是个小鬼。」



「这、这样对她的教育不好!」



「既然如此还不快把你那对教育最不好的猥亵物收起来!」



在伏见和八田斗嘴时,十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转过安娜的身体,让她背对八田。



「呼,虽然知道应该只是无聊事,没想到比想像的还无聊。」



草薙叹了口气,转动肩膀走出脱衣间。至于周防更是不发一语,带着根本没看到这无聊一幕的表情转身就走。



「八田哥……」



只有镰本用同情的眼光递了一条毛巾给八田。



趁着八田还没穿上衣服,镰本在脱衣间里帮他处理伤口,轮到伏见进去浴室洗澡时,十束则在拉下店门的酒吧里接受肩伤的处置。



肩膀关节似乎内出血了,右肩一带红肿发烫。



盖上毛巾,再用装了冰水的袋子敷着,一边冷却发烫的肩膀,十束一边和安娜闲聊。关于在中心发生的事,在离开中心后已经立刻打电话报告草薙了,完全没有在安娜面前提起的必要。



「白天你做了些什么呢?」



「……睡觉。」



「睡午觉啊,真好。有睡好吗?」



「做了尊的梦。」



「欸,什么啊,你们之间的距离什么时候缩得这么短啦?而且还叫他尊?」



「……多多良。」



「唔、糟糕,我心动了。不过安娜的年龄实在超出守备范围太多了啦。」



「你啊,这话可别在穗波老师面前说。要是害她担心安娜的人身安危就伤脑筋了。」



「哎呀,老师太心胸宽大了,让她多担点心对她比较好喔。」



安娜已经不像初次见面时那么顽固,也肯回答十束的问题。十束和草薙开的玩笑虽然不至于逗笑她,但也感觉得出她愿意亲近的意思。



十束心想,真不错。



白天周防和安娜之间发生了些出乎意料的事,这十束也听草薙说了。说不定那反而起了好的作用,原先安娜心中对以周防为首的吠舞罗成员筑起的墙,好像也稍微矮了一点。



不只如此——



最近动不动就郁郁寡欢的周防,今天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安娜和周防之间一定有什么只有彼此能共享的东西。



要是那能逐渐疗愈这两人就好了,十束偷偷祈祷。



拜冰水之赐,十束的肩膀不再发烫,草薙帮他贴上药膏,用透气胶带固定。



「好了,不过这只是暂时应急的处置,你的韧带应该受伤了,还是得去医院。」



「谢谢,不过不用了,就这样放着自己会好啦。」



「我说你啊,要是有什么异状我可不管喔。」



做好紧急处置,正当十束穿起衬衫时,安娜的眼神突然停留在十束背上。



「那个——」



望着十束的背,安娜说。



「那是什么?」



顺着安娜的视线,十束扭着脖子想看背上有什么,但这太困难了。不过,他也马上就知道安娜指的是什么。



十束背上——应该说左肩胛骨上,有着吠舞罗的「印记」。这是他身为赤之王周防尊盟臣的证明。



「美咲也有。」



是在脱衣间喧哗时看到的吧。十束笑着,为了让她看清「印记」,走到安娜面前背对着她蹲下。



「这是我们身为周防尊盟臣的证明喔。」



安娜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歪着头。



「所谓的盟臣,就是由王赋予力量,和王共存的意思。」



十束深深望进安娜玻璃弹珠般的眼瞳。



「……你也想成为盟臣吗?」



话才刚说完,就被人从后面拍了脑袋。发出「啪」的清脆声响。十束抱着头说:



「好痛!」



「不准说那种无聊的话。」



周防一脸受不了地低头对十束说。



「快点穿上衣服。」



「是是是。」



十束一边把手伸进衬衫衣袖,一边把脸凑到安娜耳边。



像说悄悄话那般对依然面无表情的安娜说:



「我刚才说的,是认真的喔。」



安娜抬头看了十束一眼,又立刻低下头。



「还是不好吧。」



穗波不知所措地环顾屋内。



「没关系没关系,我才觉得这房间脏兮兮的过意不去呢。」



「没这回事,这房间简单朴素的很好啊……可是,这里是给周防用的房间吧?」



「你不用在意他,还有别的空房间,让他在那里睡就好了。像是储藏室之类的。」



草薙笑着对在周防房门口歪头犹疑的穗波说。被这么一说,周防尽管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却也毫无怨言,兀自靠在走廊墙上抽烟。



穗波看了看铺上新床单的床,转身面对周防。



「不如周防也在这睡?」



用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穗波如此提议。



周防苦着一张脸对穗波说:



「你白痴啊,不怕我偷袭你。」



粗鲁地丢下这句话,周防便走进对面被当成储藏室用的房间了。



草薙对瞪大了眼的穗波苦笑。



「不要这样戏弄年轻男人的心呀~」



「讨厌,我才不可能这么做。」



穗波笑着说。并不是故作天真,而是出自信赖,以及仗着安娜也一起的放心。话虽如此,对周防而言不管哪样都很痛苦吧。



打从穗波下班到酒吧里之后,安娜就紧跟着她不放。现在也是,拉着穗波的手,半个人躲在她脚边。



虽然和吠舞罗成员之间的隔阂已经稍微打破了,对安娜来说,还是待在穗波身边最安心吧。现在这样看起来,她就和对母亲撒娇的普通孩子没两样。



「那,今晚我把十束也留在这罗。要是有缺什么就跟他说,别客气。如果只有尊那家伙在,肯定招待不周。」



草薙半开玩笑地这么一说,穗波脸上就浮起温柔的笑容。但是,那笑容中不只有温柔,还带着一丝恍惚,令草薙有些担心。



「真谢谢你们,做了这么多……我明明是老师,却老要你们帮忙。」



「……别这么说。」



一边回答,草薙这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穗波柔弱的一面。



对草薙而言,从高中认识穗波,她就一直是个有点脱线、难以捉摸的人,但同时也是绝对可靠的存在。



她敢训斥周防,虽然少根筋却心胸宽大又坚强。穗波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一点即使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然而,现在草薙知道,就算是她也会有不安的时候。



失去了兄嫂,单身还得工作的她,突然成为一个年仅七岁还可能罹患重病的小女孩监护人,怎么可能不感到不安。



穗波对安娜的爱是毋庸置疑的。



从拥有「看见」力量的安娜对穗波展现的单纯依赖也能理解这一点。



可是,正因为爱,所以在守护与养育安娜这条路上,穗波难免会有不安。



「……穗波老师。」



听到草薙叫她的声音,穗波收起刚才无意间流露的恍惚,带着一如往常的宽容微笑,歪着头看他。



「要是我们能帮上你什么忙,请不要客气随时跟我们说。」



穗波一脸欣慰地说「谢谢」。



黏着穗波的安娜拉了拉穗波的手。



「啊,抱歉安娜,你困了吗?」



穗波蹲下来迎合安娜视线的高度。安娜看着穗波的眼睛说:



「念书给我听。」



尽管口吻一如往常的平板,还是能从中感受安娜这年龄该有的撒娇语气。



在安娜要求下,穗波笑着答应,从大包包里拿出几本书。



安娜从穗波递给她的书中选出一本绘本。穗波拿着那本书往床上移动。



两人在床上并排坐下,为了让安娜方便看到绘本内容,穗波将书摊开放在安娜膝盖上,开始念给她听。



穗波的声音温柔地在室内响起。



草薙忽然想起学生时代的事。穗波是英文老师,她朗读英文的声音顺耳好听,连很多讨厌英文课的学生都喜欢听穗波朗读。



她的声音像在歌唱。



绘本的内容是老掉牙的奇幻故事。被魔王掳走的公主。



安娜的身体紧贴穗波,一脸稚嫩的表情,入神地听她朗读的声音。这时的安娜,不像平常仿佛无生命的洋娃娃般筑起与他人之间的隔阂,而是恢复了年幼孩童该有的模样。



看着在床上相依偎着读书的女人与女孩,突然产生一种类似偷窥的罪恶感,草薙用不打扰穗波与安娜的声音轻轻道声「晚安」,便离开了房间。



在打烊后的酒吧内,草薙与十束隔着吧台讨论今天这件事接下来的处理方针。



十束面前放着打算在店里开卖的最新创作鸡尾酒。就算问他试喝后感想如何,基本上他也只会说「好喝」,根本无法拿来参考,令草薙非常无奈。



「在你们去中心这段时间,这边也委托情报贩子调查了,总之,可疑的谣言不少,但却找不到超越谣言程度的佐证。」



「那,就跟我这边的情况差不多……」



草薙站在吧台内,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威士忌。慢慢含一口美丽的琥珀色酒液,将身体轻靠在吧台边。



「御槌高志。身为黄金盟臣,也是权外者研究设施的所长……」



草薙喃喃自语,十束拿鸡尾酒当果汁喝,边喝边抬起眼睛看他:



「关于那个所长,有掌握到什么吗?」



「没有,只问到简单的个人资料。御槌成为黄金盟臣,是大概十年前的事。在那之前他好像是个医生——医学研究员。你知道黄金王盟『契约仪式』的事吗?」



「契约仪式」。指的是接受王赋予力量,成为盟臣的仪式。



在吠舞罗几乎不讲这个字,而是以「测试」称呼。吠舞罗的做法是,只要能握住周防带有火焰的手,并接受那火焰进入体内,就能成为盟臣。大多数情况下,赤色盟臣都能因此获得火焰的力量和高度体能——并且得到「印记」。



「黄金那边的做法……是引出『才能』来着?」



「对啊。我听说过黄金的『契约仪式』能以最大限度激发人类拥有的才能。也有人说,因为战后许多被黄金之王激发『才能』的人在社会上大大活跃,才会有今天的日本。」



草薙说着,取出一根烟,用ZIPPO打火机点火。随着打火机「叮」的一声,香烟前端点燃了小小的红色火光。



「……也就因为这样,黄金王盟固然强大,拥有战斗力的却只是一部分的盟臣。毕竟有些盟臣只拥有世间一般所谓的『才能』,并非拥有『异能』。」



「所以那所中心才会把Scepter4的人当警卫用吧……中心的所长呢?」



「他似乎也有异能喔。据说是恢复能力和再生能力那类的。中心附设了治疗异能事件伤者的医院,身为所长拥有这种能力倒是很理所当然。」



「光这样听起来,那似乎是很温和的能力……受黄金之王激发的『才能』是治愈他人的能力,不像是个坏人啊。」



喀啦喀啦摇着玻璃杯中的冰块,十束这么说。草薙望着十束的眼睛。



「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



对草薙的问题,十束一如往常地笑着回答:



「肯定有问题。」



「这样啊。既然如此,就当这样来对付。」



「只靠我一个人的印象就决定了吗?」



见草薙毫不犹豫地点头,十束不禁苦笑。



「有什么关系,只要被你认为『这人不行』的大概都真的不行。如果只是普通的废物,你一般都能跟他们处得不错。」



「欸……就算是我对人也是有喜恶的好吗?」



「所以啊,要是被你讨厌的话,那人也就玩完了。」



这算是被信任的意思吗。十束五味杂陈地笑了。



「不过,我倒是想跟那人再说一次话……我是说青色盟臣。」



「跟八田他们交手的双胞胎吗?」



「不是,是差点毁了我肩膀的人。塩津元。」



「喔……」



草薙转着眼珠,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



「这名字,好像是青色王盟的代理司令嘛?」



「是啊。」



两人突然莫名沉默下来。



「失去了王,尽管是以代理名义坐上了那位子,想来还是很难为呢。」



「嗯……而且,还被黄金盟臣当成警卫使唤。」



草薙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吧台上。



「青之王辞世至今,已经十年了。」



十年来都失去王的王盟。



一想到这是什么样的一段岁月,不禁无限感慨。



十束这时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说:



「啊、这么说来,青之王既然是十年前死去的,算起来那对双胞胎未免太年轻了。」



「几岁左右?」



「我想,顶多大我一点吧。迦具都陨坑发生时我九岁。」



换句话说,上一代青之王把十岁左右的孩子收为盟臣。



「嗯……不过,讲出让赤色王盟来照顾安娜的你,也没资格说别人。」



「啊哈哈,那时我一心想先试探对方的反应……不过,说真的,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你这家伙,想让安娜加入吠舞罗吗?」



被草薙用带点谴责的眼光这么一说,十束为难地搔着脸颊。



「哎呀,这也是一个选择嘛。」



「我说你啊,想让那么小的孩子走上歹路吗?要我拿什么脸去面对穗波老师!」



「可是,只要加入吠舞罗,就算是黄金盟臣也不能对她出手了吧?也不能用生病的事欺骗穗波老师,把安娜关在那所中心里了。」



「话虽如此,安娜自己可是说她想回设施啊。而且,我可没自信说在这里一定比权外者的教育设施更能引导那孩子走上正途。」



「可是,那设施很可疑啊……」



「十束。」



草薙用指责的口吻叫了十束一声。十束立刻噤声。



「别说漂亮话了,老实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十束一时无言以对,苦笑着说「败给你了……」。



「……担心安娜当然也是真的喔。不过,事实上我自私的想法是,要是那孩子能来我们这就好了。」



要是那孩子能待在周防身边就好了。嘴上陈述着为安娜好的事实,内心却是这样的想法。这自私的念头被草薙察觉,令十束尴尬地抓抓头。



草薙叹了口气。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香烟,叼了一根。



「……如果研判那孩子成为盟臣对她最好的话,我就会去找尊商量这事。在哪之前,你别做什么干扰那孩子的判断。」



「我知道了。」



十束点头。



「还有……」



草薙眼神一沉,望向十束的肩膀。



「你这家伙别再乱来了。自己不是也说了吗,你基本上是保护不了自己的。」



再次被戳中痛处,十束的苦笑更苦涩了。



「啊……你说的是……」



十束边叹气边说,把脸趴在吧台上。刚才镰本向他道歉的事,到现在还让他心里有点受伤。



「干嘛,这样太难看罗。虽然经常令人火大,但不知沮丧为何物不就是你的优点吗?」



听着草薙一副受不了的声音,十束半边脸颊贴在吧台上,不满地尖起嘴抬头看他。



「我也是有烦恼的好吗——」



「别这样,不知为何你一沮丧我就会跟着沮丧。」



「那又是为什么。」



十束苦笑。突然想起,这么说来,他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十束举起手遮住店里的灯光。光线透过手掌,使掌缘看来发出红光。



「……明明我也和大家一样,由王赋予了力量,战斗时却几乎派不上用场。」



十束不只能力容量小,体能也和还是普通人时没什么差别。说起来,就是个能像变魔术似的操控火和热的一般人罢了。



「说不定,你真的不适合吠舞罗。」



被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十束沮丧地垂下眉。



「草薙哥,讲这样我真的会受伤喔。」



「不,我没有恶意啦。」



草薙隔着吧台伸出手。



「正因如此,所以才需要你。」



草薙伸出手搓揉十束的头发,十束一边苦笑一边躲开。



刚和他相遇时——那时十束还是个比现在八田他们小的国中生。记得那时,草薙经常这样对自己。对当时的十束来说,草薙看起来就像个大人。然而,成立了吠舞罗,渐渐加入其他少年后,不知不觉十束也和草薙一样被分类为「大人」了。



「总之,今天你在这过夜吧。明天早上我不会来,酒吧临时休息一天。」



「……你上哪去?」



「再说。」



草薙吐出细细的烟,给十束一个别有所图的笑。



「十束,明天要是有空的话,把安娜和尊拉出去走走。」



「欸?」



草薙从吧台探出身子,在十束耳边说悄悄话。



做了个溺水的梦。



无法呼吸啊,这么想着,周防睁开了眼。醒来的同时难以喘息的感觉随之消失,重新能够呼吸了。



这似乎是个和平常不同方向的恶梦。光是能够冷静地这么判断,就知道并不是个特别令人焦虑的恶梦。



不过,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光景,却令人有点焦虑。



「……喂。」



周防睡在二楼已被当储藏室用的房间里。



在架子和纸箱中间的狭小空间摆上一张破破烂烂,海绵都跑出来的沙发,周防就躺在那上面睡。可是,不知为何,原本该跟穗波睡在一起的安娜,现在却趴在周防肚皮上。



「喂……你在这干嘛?」



而且,安娜正在发抖。动作不大但是激烈的颤抖。



周防皱起眉头,抓着安娜肩膀强迫她抬起头。



安娜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发抖。



「……安娜。」



周防试着呼唤安娜的名字。安娜的眼神这才缓缓转向周防。



被她依赖的目光注视着,周防觉得很困惑。



看安娜似乎随时可能痉挛起来的样子,无计可施的周防只好将她搂在胸前抱着。



一开始,感觉到安娜的心跳异样快,可是渐渐地,那心跳便和周防心跳的节奏融合同步,稳定下来了。



原先冷得几乎失温的安娜身体,也感染了周防的体温而变得温暖。颤抖的状况逐渐减轻。



「做恶梦了吗?」



安娜趴在周防胸口点头。



「是我害的吗?」



因为和周防「接通」,安娜才会昏倒。难道不只如此,她连周防的恶梦都分担了吗?



虽然担心会是受此影响,安娜这次却一边用鼻头磨蹭周防胸口,一边摇头否认。



尊的梦,没什么。」



「那,你是怎么了?」



「…………」



安娜不说话了。



周防更加不知所措,他从来不懂如何安抚一个做了恶梦的孩子。



虽然已将她抱在身上,但即使她就这样平静下来,周防也不知如何应付。



带着这几年从未感觉过的困惑,他抱着安娜站起来。



既然她特地跑到这里来,就表示不愿意被带回穗波那儿吧。周防像拎着行李般抱着安娜直接下楼。



屋里是暗的,但窗外天空已慢慢开始发白,微光中看得见酒吧里的情形。沙发上有个突起的东西盖着白色毛毯。



周防靠近那东西,把安娜放在毛毯上。



「咕呜!」



毛毯发出呻吟。



那团白色的东西蠕动起来,从里面探出十束的脸。



「咦、怎么……?」



那张睡傻了的脸东张西望,发现身上的安娜时不由得睁大了眼。



「安娜?怎么啦?」



「我醒来她就在了。你想想办法。」



把安娜塞给他,十束脸上还带着困意,讶异地看着周防。接着,保持不让安娜跌落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起身。



「睡不着吗?」



一边不经意地问着,十束一边伸手碰触安娜的肩膀。瞬间,十束的手指像被烫到似的弹开。



「唔唔……」



带着些微扭曲的表情把手放开的十束,手指已经像烫伤一样红肿。



周防皱起眉头。



安娜望着十束的手指,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



十束的反应非常快。



一看到安娜惊恐的表情,立刻抱起她哄着说什么都不用怕。



「啊——不要紧不要紧。刚才那大概是某种力量泄漏出来,这是常有的事。像安娜这种情形还算可爱的呢。」



力量的泄漏。或许真是如此。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太奇怪了。体内栖宿着火焰的赤色盟臣在控制力量失败的时候,确实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形。



可是,安娜的能力应该是感应能力。为什么会让十束「烫伤」了呢?



十束似乎也怀有相同疑虑。手中抱着安娜,对周防使了个眼色。



略作思考后,十束继续抱着安娜,试着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携带型电脑。电脑上显示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四点半。虽然还太早,但也算是早晨了。



「安娜,你要再回去睡吗?」



安娜摇头否定十束的问题。



「那,虽然有点早,不如我们就起床吧!早饭想吃什么?」



把安娜放下,十束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在刻意用开朗的态度和安娜说话的十束身后,周防静静地凝视安娜。



做梦了。



是恶梦吧?



不过这个梦不像周防那样反映内心的不安,而是直接将现实中发生的事搬到梦境里。



安娜认为自己不能待在穗波身边。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没问题。



那个拥有非常美丽的红色的人。



拥有安娜唯一能感受的颜色的人。



安娜静静垂下眼。



——不行。不能期待。不能伸出手。



安娜能够「看见」广大的世界。



然而,安娜能够「接触」的世界却非常狭隘。



安娜抬头仰望正在把土司面包放进烤箱的十束。他的手指很长,那是刚才接触到自己的手。十束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手指却早已又红又肿。



这里的人,都很亲切温暖。



不能让这里的人接触到自己的内在。



安娜闭上眼睛。



静静地,刻意地,将自己封闭在自己内在的世界中。



为了不让自己内在的东西伤害任何人。



为了不让声音泄漏。



幕间



看草薙挂上电话后一脸凝重,十束皱起了眉。



「草薙哥?」



「……十束,你暂时别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闲晃。」



听了草薙的话,十束脸色沉了下来。



「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面几个小弟遭人袭击,现在被送去医院了。等一下我要过去看看状况,你也一起来吧?」



「嗯。」



十束老实地点点头,视线望向窗外。



窗外在下雨。雨滴打在窗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店内响起。或许因为天气的关系,外头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沉淀的空气像是停滞了一般。



「……最近治安很差耶。」



「是啊。」



「来投靠草薙哥的人也变多了。」



「为什么会跑来我这啊,我又不能做什么。」



「虽然你总是这么说,可是草薙哥无法见死不救。你又是个万事通,人面也广,还有——」



「还有尊也在这,对吧。」



抢了十束最后要说的话,草薙苦笑起来。



现在称呼周防为「King」的人已经不只十束了。



不带一丝嘲弄,只是纯粹地,一心一意地称周防为「King」的人们。



对生活在社会边缘的那些街头不良少年而言,最近治安恶化的镇目町使他们处于随时可能遭遇危险的状况。



他们需要能够庇护自己的人。而在他们眼中,周防尊就是一个兼具力量与领袖气质的男人。



到了现在,与周防本身的意志无关,半自然地形成一个以周防为中心的团队。



「King啊……」



支着下巴,十束一边望着窗外的雨,一边喃喃自语。



就连王都当得上的人。



曾经用造句话形容他的,是十束自己。



十束是真心这么认为,就算被他嫌烦仍跟在他身后。



当然,十束并不认为目前的状况是自己那句话造成的,这样想未免太抬举自己。



可是,即使如此,看到周防在非自愿的状况下被拱上王者之座,仍不禁产生某种类似罪恶感的念头。



忽然,草薙伸出手朝十束头上轻轻一敲。回头一看,他一脸困扰的苦笑。



「别沮丧啊,不知为何,你一沮丧我就会跟着沮丧。」



「抱歉。」



尽管从未如此宣扬过这个名号,以周防为中心的团队却因为酒吧「HOMRA」的缘故,开始被人称为「吠舞罗」。



酒吧「HOMRA」原本的经营者,也就是草薙的叔叔过世后,由草薙继承了下来。现在这里的存在意义,与其说是间普通的酒吧,不如说更像是吠舞罗成员聚集的场所。



吠舞罗拥有周防这个具备强烈向心力的「King」,也有草薙的智慧与谋略,再加上十束如润滑剂般整合了那群龙蛇杂处成员之间的人际关系,勉强维持住一个团队的形状。



「现状就是我们特别容易被盯上啊。总之你小心点。」



「嗯……King呢?」



才这么一问,草薙就臭着一张脸说:



「我是会给他忠告啦……但想也知道他不会听。」



见草薙故作夸张叹气的模样,十束轻声笑了起来。草薙用手指去戳那张笑脸的鼻尖。



「十束,你就这样不负责任的笑吧。那样最轻松了。」



如他所说,十束露出一如往常的乐天派笑容,说着一如往常的台词:



「没事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草薙也笑着回应:



「也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