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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2 / 2)




「……应该说,是我让她们欺负我的」



「让她们欺负你?」



我困惑不已,摇月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



「去秘密基地聊吧?」



从小学出来,往东边稍稍走一段路,视野中便全都是田野了,连民房都没有几间。一座小山挡在前面,山脚下是一排不知为何遭到了废弃的古老建筑。在那些废弃建筑中有一座小小的废工场,我们从铁丝网上的洞钻了进去。



废工场里空旷得寒气逼人。早已没有了玻璃的窗户在夏天为我们截取了一方湛蓝,很是凉快。



我们的秘密基地是一台废弃的公交车,它不知为何被遗弃在了废工场里。铁蓝色的车身早已锈迹斑斑,不过看起来却也有点像铁皮人的玩偶,圆滚滚的让人甚觉可爱。它的前车灯有一边已经掉了,显露出有些呆滞的俏皮。我非常喜欢这台公交车的长相。



走进内部,驾驶位的后方左右两边各摆着一把向前的单人椅。再往后是面对面的长椅,最后方则是一把向前的大椅子。椅子绿色的外皮早就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连海绵都冒了出来。走在公交车的木质地板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旷神怡。



摇月会定期打扫这里,因此内部空间整洁漂亮,完全不像是一辆废弃的公交车。她还用橙色的几何图案外皮包住了那张长椅,往上面放了一个抱枕,让自己能够躺在上面睡觉。



貌似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里就是摇月的秘密基地了。



对她来说,一个不会被兰子小姐干涉的私密空间大概非常重要吧。



由于不想和摇月面对面,于是我们便肩并肩地坐在长椅上。漫长的沉默降临了。



「起因是一节音乐课——」摇月突然间嘟嘟囔囔地开口了。「老师让我在大家面前弹钢琴。在那之后,坂本同学和相田同学就经常来找我说话了。无缘无故地摆一张臭脸给人家看也很奇怪嘛,所以我就很正常地和他们聊天……」



「所以就被班上的女生嫉妒了吗?因为他俩都是很受欢迎的家伙」



说起坂本,四月份的时候,他去招惹了小林暦,结果差点被摇月揪掉鼻子。可是,一想到他又转过头去给摇月惹了那么多麻烦,我就莫名奇妙地来气。



「谁欺负你,你就去揪她的鼻子啊」



「可是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的室内鞋和铅笔盒时不时地就会被偷走,被别人恶作剧。而班上的女孩子们全都一言不发的。因为如果有人告密了的话,那个叛徒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情了。小林暦呢?她不是和你站在一边的吗?」



「小林也是身不由己的,她只能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很聪明也很温柔,所以她也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很是受伤。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这样我也能原谅她了」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跟上摇月的脑回路。她是那么的敏锐、纤细、心大、温柔。我完全不觉得她是和我同龄的人。



「最近——」摇月的声音有些尖锐。「我好像了解那些恋爱中的女孩子的心思了。我也懂得了何为“嫉妒”。这样一想,我就觉得人类都是非常软弱的生物。我原谅了那些欺负我的人,我是让她们来欺负我的。因为大家本质上其实都是温柔的女孩子,所以也许过一阵子就会收敛的了」



「……那如果,欺凌没有收敛呢?」



「把我就用力地去揪她们的鼻子好了」



摇月说着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旋即,她躺了下来,把脑袋枕在我的大腿上。然后用有些寂寞的声音说道。



「……我很了不起对吧?」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有些迷惑,但我还是对她产生了极度的怜爱。



「摇月非常了不起哦」



「……那你摸摸我的头。一边摸一边说“很了不起哦”」



「诶……?」



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把手掌放到了摇月的脑袋上。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抚摸着摇月的脑袋。她的头发很是柔顺,无比清爽。



摇月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7



然而,针对摇月的欺凌别说是收敛了,反而变本加厉。



同学们就像是在和不可饶恕的山贼一起上学那样,把摇月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给偷走、扔掉、冲走、烧毁。



可是摇月并没有去揪她们的鼻子。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注定是不可能赢的。就像是恋爱中先喜欢上的人是输家那样,同理,在欺凌中保持温柔的人也会一败涂地。



某天的放学路上,我听到三班的女生三人组有说有笑地在谈论着些什么。



「真的好解气。不就是会弹个破钢琴吗,给她得意的」



那是背后泼脏水的盛宴。由于碰巧跟她们同一路,我只能一直听下去。



「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拿了什么奖啊,不过钢琴弹得好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我只要随便练习一下肯定也能弹得比她好」



「怎么可能啊——」



我没忍住喊了出来。女生三人组惊讶地转过身来。



「你们知道摇月到底有多努力吗?你们知道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思绪在弹琴吗?你们这群笨蛋怎么可能知道摇月究竟有多厉害啊!」



三人都愣住了,脸色铁青。其中一个女生说着“我们走吧”,把剩下俩人连拖带拽地拉到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我能听到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家伙是谁啊……?怎么回事……?」



「他啊……就是那个……最近总是跟在摇月屁股后面、像影子一样的家伙……」



对于自己被比喻成“影子”这件事,我感到无比的气愤。虽然很想怒吼着去反驳她们,可是我却顿时变得很是空虚,只得作罢。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8



摇月凭着她那依旧浑浊的钢琴声,以碾压般的优势拿到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亚洲赛区区域选拔赛的第一名。只要实力超群,那么便不会因为状态不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而随随便便地输掉比赛。全国比赛是在一月份,只要在那里拿到了优秀的成绩,下一次就是亚洲大赛了。



可是,摇月已经完全不弹钢琴了。



十二月初,小雪纷飞、稀稀落落。



我们每天都待在秘密基地里。我还记得,虽然当时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可公交车里依旧是不可思议般的温暖。我穿着厚重的防寒服,和摇月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御寒,而摇月则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外套,戴着毛绒帽,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此时的摇月有逃避现实之嫌。她放弃了钢琴、游离于班级之外、疏远了母亲,甚至开始抗拒来我家。也许对摇月而言,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辆废弃公交车更为温柔的地方了吧。她向那仅存于残垣断壁中的温柔寻求着治愈。



秘密基地里面的漫画跟小说堆积如山,摇月一直在看书。虽然这之中也有我带过来的,但其实大部分都是摇月的东西。



「你还真有钱啊」



有一天,我突然间这样问道,摇月看着新买来的漫画,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因为我爸爸在不断地给我钱」



「给你钱——?」



「大概是出于“交罚款”的想法吧」



虽然不是很懂摇月这番话的个中真意,可是听起来却莫名悲伤。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宗助先生在阳台上俯视我时脸上的那副苍白表情。



罚款——那到底是在惩罚些什么?



我想到父亲也会一如既往地给我打生活费。也许,那也是某种形式上的罚款。



夕阳在转眼间便渐渐西下。冬天日落得特别快。黑暗正打算把我们从秘密基地里赶出去。摇月告诉我,她不想回家。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家里去了。我也不想去上学了。钢琴我也不要弹了。什么事情我都不想做了。八云,永远待在这里吧,和我待在一起吧……」



在黄昏与黑夜相接的暗紫色空气里,我呼出了一口白茫茫的气息。



「……不行的啊」



我正准备站起身来,摇月却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胳膊。她抓住了我的左手。我在她小小的掌心中感受到了如同琴键一般的冰冷。



我猛然心动了一下。摇月把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身上弥漫着甘甜的芳香。



好像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天色依旧未曾有变,那一刻仿佛被永久定格在了白昼与黑夜的夹缝中。摇月喃喃细语般地问道。



「……八云……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知道此刻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脸颊大概也是红透了。



「……怎么说呢」



「你不肯告诉我吗?」



「我不想告诉你」



「……八云你可能有喜欢的人,也有可能没有……那假设,如果你真的有喜欢的人,那她会是除了我之外的谁呢?」



摇月那冷若冰霜的手在不经意间变得温暖了起来。我回答说。



「……如果我真的有喜欢的人,那只会是摇月你,不可能会是其他人」



摇月轻轻地笑了。



「我也是……如果我真的有喜欢的人,那也只会是八云你哦」



我不由得望向了摇月。而她也深情地凝望着我,笑容中带着些许俏皮,宛如使坏的小恶魔一般。在稀薄的黑暗中,我能看见摇月那洁白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红晕。



9



第二天,我的大脑一直都是晕乎乎的。



我一晚上没睡。上课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昨夜的情景。——昨天,在回去的路上,摇月这样说道。



「……八云,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先去一次猪苗代湖,然后随心所欲地往尽可能远的地方走。这样我们就能开开心心地共同度过好几个月了」



我很是惊讶。



「做不到的啊。首先我们没有钱」



「没事的,我会偷回来的」



我被吓了一跳,望向身旁的摇月。可是在夜幕已然降临的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爸爸在衣柜里面藏了很多现金。应该有一百五十万日元左右。我每次说想要钱,爸爸都会从那里面抽出一张给我。……所以,那些都是罚款而已。就算我全部拿走了,爸爸应该也不会生气的」



「一百五十万日元吗……」



摇月说如果有那么多的钱应该足够生活好一阵子了。



「就算没有彻底逃走也可以的。真的,我只是想从生活中的一切逃离开去而已,哪怕只是一小阵子也行……求你了,和我一起走吧?我明天在秘密基地里等着你——」



摇月挥了挥手向我告别,随后便走进了家中。我想,也许她会因为回家太晚而被兰子小姐臭骂一顿。



——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件事情。我真的应该和摇月一起逃跑吗?如果真的从生活中逃离了好几个月,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摇月会错过她的钢琴比赛。这样真的好吗?让迄今为止的全部努力付诸东流真的好吗?



午休的时候,我呆滞地四处走动,没想到却遇见了摇月。



她那杏仁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摇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和我擦肩而过。



——在那个瞬间。摇月好像用手指若无其事地碰了一下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身去。可是摇月却没有回头。我突然间察觉到了视线,那是满脸愕然的坂本。我只好别过脸去,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一下子就迎来了放学时间。我径直回了家,开始做旅行的准备。把换洗的衣物和牙膏牙刷都一股脑地塞进包里。可是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我依旧迷茫。不安逐渐膨胀。我明明很清楚对摇月而言“离家出走”是必要的,可我的思考还是陷进了迷宫里,被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阴暗情绪所捕获。我感觉自己好像在把摇月往不好的方向带,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想要摧毁她的人生。三班的那群女生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最近总是跟在摇月屁股后面、像影子一样的家伙……”



到头来,我也不过是摇月身后的一道黑影。也许,我只是希望以影子的身份,把摇月从聚光灯的璀璨光芒下,拽到舞台侧翼的无边黑暗中去。



我的一半是父亲,一半是母亲。



一半是影子,另一半则是盐。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人。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像父亲那样觉得别人很碍事,为他人带来不幸。



果然,我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我压根就没有能跟摇月远走高飞的资格。



我满脑子都是这些消极且阴暗的想法。其实这相当的不合逻辑。只是那个时候的我没法如此冷静地去审视问题。宛若将周围的空间给尽数扭曲的黑洞一般,开在我心里的那个漆黑孔洞,也将我的思考给尽数扭曲。



我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旅行包,瘫坐在地板上。任由时间白白地流逝。



太阳下山了,夜幕降临了,窗外的雪也飘起来了。



摇月还在等着我吗?



她一个人冻僵了吗?



在无尽的迷茫中,我最终还是没有去那个和摇月约定好了的地方。



我彻夜难眠,像一尊石像,一直凝固到了旭日东升。



10



摇月并没有责备我。不仅如此,她甚至完全没有提过“离家出走”那件事。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只是我跟摇月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发生了决定性的改变。就像是从0到1那样微妙却冷酷的微小变化。



摇月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弹过钢琴。她也不再来上学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孤身一人地练琴练到了比赛开始。或者说陪伴着她的是兰子小姐的怒吼声。而我则成为了摇月的排气孔,平日里,她会和我聊大概一个小时毫无营养的东西,仅此而已。我想,为了排气而存在的“孔”,和影子多少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那是我自己选择的位置而已。



摇月毫无悬念地赢下了全国选拔赛。接踵而来的亚洲大赛——摇月拿到了小学三四年级组的第一名,名扬天下。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会发售一张纪念专辑,里面收录了所有金奖获奖者的演奏。而收录了摇月演奏的那张CD,一直到九月份才发售。



我想我可以久违地听到摇月的钢琴演奏了,于是便兴奋不已地播放了那张CD。因为自从“离家出走”事件之后,摇月就再也没有在我的面前弹过钢琴。



摇月的琴声从音响中流淌而出。她弹的是肖邦的《船歌》。



——我惊讶得不得了。因为她那曾经无比浑浊的琴声,如今却宛如水晶一般澄澈。那是携着深切哀愁的动人演奏。听到这种水平的演奏,大概没有人会想到,演奏者只是一位小学三年级的少女吧。



只是,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不是摇月的声音。



琴声中有船、有海——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蓝天。摇月的演奏再也无法飞向天堂。



那是已经放弃祈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