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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的记忆(2 / 2)




首先看他满身雪的模样,必定是在山里徘徊了许久。而且尽管费了如此大的努力寻找什么,结果仍是不甚理想。



但是,究竟是在找什么?



越想,反而越是云里雾里。罗伦斯决定去后厨找汉娜发发牢骚。这么做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赫萝被他卷在毯子里丢进卧室后闹起了别扭,一直闭门不出,在那位老人占据地炉房间的期间内,罗伦斯无处可去了。



「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太太猜得没错,那位客人或许真是采药人什么的」



汉娜一面准备晚饭一面对罗伦斯说。她切碎不畏严寒,在冬天仍能生长,而且绿得教人怀疑的青菜,将它们投入锅里。



「你有什么理由吗?」



「刚才我给客人端去热红酒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吃雪呢」



「雪? 他想喝冷水?」



或许为让他暖身子而端出热饮是个错误的决定。那位老人大概在外面消耗了不少体力,喉咙已经渴得发干了。



「不,并不是,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汉娜将干肉和酸白菜加入锅里,又撒了不少盐。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尝出滋味一样。看那样子,肯定是身体哪里有问题」



罗伦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愣着看她。这副表情反而让汉娜惊讶起来了。



「哎呀,您不知道吗?」



「什么?」



「南边长橄榄树的地方,雪是被人当成药来卖的。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牙痛都有效果。不过,大概只有贵族老爷才买得起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那么遥远的南方,在他还是旅行商人时也未曾去过。



「南边的地方,冬天高山上也能积雪。听说人们把雪结结实实地塞进包裹里,然后用船一堆一堆地运走,再挖个坑埋起来,等到天气热时拿出来卖。雪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能赚一大笔钱。那位客人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想法呢」



呵——。罗伦斯发出感叹的声音。那一定是只有大规模商会使用大规模运输网才做得成的买卖。凭借他们的手腕,哪怕是天上白白掉下来的东西,最终也能变成金币。



「所以说……那客人是南方人?」



而且,还是遥远到会把雪认为是药的地方。是自己都没去过,只是听别人谈起过的远方……。*



[*注:此处疑似与《狼与花瓣的芬芳》有矛盾,又或后者中罗伦斯对赫萝描述的冰雪甜点,就是他从汉娜口中听到的]



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惊叫了一声。



汉娜将注意力从灶台的火转向他,露出讶异的神情。



「莫非——」



罗伦斯慌忙转身,却不小心踢翻了盛着蚕豆的笸箩。



「呜哇! 哇!」



他别扭地稳住身子,捡起撒了一地的蚕豆来,还听到身后传来汉娜的笑声。



「老爷您真冒失」



太丢人了。罗伦斯只能回过头,露出尴尬的笑脸。



「让我来吧,毕竟您看来像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要说起来,汉娜的心里话其实是希望罗伦斯别再给她添乱了吧。



「那就,麻烦你了,抱歉啊……」



汉娜笑着耸了耸肩。



罗伦斯将笸箩放回原处,然后离开后厨,在柜台底下拿出了墨水瓶和一叠草纸*。他本以为瓶中的墨水已经冻住了,幸好还能直接用。紧接着抓了一根羽毛笔,然后就跑向地炉房间去。



[*注:此处疑似时代错误。造纸术在欧洲普及约为12世纪,而古腾堡印刷机则在1450年左右出现,随后宗教改革运动爆发。这与故事中的情况有出入。或许支仓在撰写故事时并未严格按照欧洲历史顺序]



那位神秘的老人果然正盯着地炉的火苗,小口小口,慢慢地尝着雪,就像是要让每一丁点都被身体吸收一样。他听到罗伦斯的脚步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模样如同一个被打扰了清净的隐士。



罗伦斯道了声失礼,便坐在地炉一侧,拿起羽毛笔来。



然后,在纸上用所有他懂得的语言各写了一句问候语,出示给老人看。老人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罗伦斯。



随着罗伦斯逐一指过纸上的问候,老人露出如同白昼里见到了龙般的表情,指出了其中的一行。而让罗伦斯惊讶的是,那是通行于这世上任何地方,甚至在天国也应畅通无阻的语言,也是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阅读的——教会文字。



「您……究竟是?」



他不由得问出了口。老人张开嘴像是要回答什么,接着很快又闭住,转而指了指罗伦斯手中的纸和笔。罗伦斯立刻将东西递给他,接着老人轻轻欠了欠身,便很快在纸上写出了一句句话。这位老人并非冷漠也并非怪癖,他仅仅是不会讲本地语言罢了。



而且,既然来自遥远的南方,在这不久前还被认为是异教徒土地的世界尽头,他也绝不会想到旅馆主人竟然懂得教会文字吧。



尽管如此,老人在纽希拉滞留了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这里的顾客中有不少是高阶的圣职者。若是感到语言上的不便,他原本大可在这些圣职者的帮助下,和旅馆主人们沟通的。



罗伦斯正在纳闷,老人已经写好了一段话。



「这是……」



面对他投来的疑问眼神,老人点了点头。



纸上这样写着:



——我受某位地位尊崇的贵族之命,为达成他的委托来到这里。为此,需要在这村里找到某种异常美味的水。但是,无论哪里的雪水或泉水都没有想象中的特别。您知道什么线索吗?



流利且端正的字迹。



采药人。这个字眼又一次在脑海中复苏。而且,如同汉娜所说的,能做药的雪。



老人没有轻易泄露自己的目的,是因为需要那药的是某位地位极高的贵族。具有相当立场的人,若是暴露了弱点便可能因此受政敌打击,因此往往会对周围隐瞒病情。而纽希拉的客人又多来自南方,能使用教会文字的客人,或许正属于与这位老人敌对的势力。所以他才会百般犹豫,不愿泄露自己来这里找药的目的。



老人脸上的执拗神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



罗伦斯刚想回答,突然又想起老人几乎完全不懂这一带的方言。



他轻轻低头,从老人手里接过纸和笔,在上面写道。



——我也不甚了解,但我可以为您去询问可能知道的人。



老人读完这句话,深深朝他低下头去。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罗伦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



——您为何要将目的告诉我?



是因为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吗? 罗伦斯猜想到。老人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纸和笔,然后短短地写了一句话。



——因为您看上去非常值得信任。



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产生了如此想法,罗伦斯知道答案,而且那个答案还让他头疼不已。大概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老人已经将他的把柄抓在了手里,可以对他任意差遣了。



不过,他当然可以信任自己。这一点罗伦斯是有自信的。他对老人点了点头——同时忍住了想跟着说一句「但我也可能干出傻事来」作为借口的冲动。



要说在山中找什么东西,这里有许多的行家里手。



至于其中的翘楚,大概一眼就能找到老人渴求的美味泉水在哪里吧。毕竟她对纽希拉群山中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谓是了如指掌。



问题在于这位翘楚不久之前被罗伦斯卷在毛毯中,扔在了卧室的地上,目前正在闹着别扭。



两手空空去求她,恐怕也只会惹她生气。罗伦斯披了一件皮毛外套,首先朝萨莱斯的店走去。胳膊下还夹着赫萝也赞不绝口的盐腌羊排。这既是为上午的酒道谢,也是为换取用来笼络赫萝的酒。何况,萨莱斯热衷于酿酒,他或许会对那老人寻找的美味泉水略知一二线索。



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太阳藏在山后面,村子将立刻被夜幕笼罩。往常的纽希拉,此时就像是沉在水中,火焰却没有立刻熄灭的蜡烛一样。平时全村每一家店现在都应该忙着准备夜晚的宴会,不过在如今的淡季里,哪里都是一样的清闲。



来到萨莱斯的店里,首先看到他的儿子们挤在一张长桌前,桌上摆着一个带了不少小珠和小棒的木框,他们大概是在学习如何使用这种叫做算盘的计算工具。



缪莉的青梅竹马卡姆也在其中。第一眼看到罗伦斯后,他立刻伸直脊背,露出僵硬的微笑。大概是在犹豫该对求婚对象的父亲露出亲切笑容,还是该露出富有男子气概的模样。



罗伦斯冲他笑了笑,卡姆的紧张似乎减轻了几分。



「萨莱斯先生呢?」



「父、父亲他,正在屋后劈柴」



「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要好好学习啊」



「是!」



卡姆大声回答完,紧接着给了身旁偷看的弟弟头上一记栗暴。



转到屋后,萨莱斯果然在那里。他一手支着斧头,赤裸的上半身几乎要冒出蒸汽来。



「噢,你怎么来了」



「我来为上午的酒道谢」



接过罗伦斯递来的布包,萨莱斯睁大了眼睛。



「这……看来我也能去当商人了啊,那么点酒就换来了这么好的肉」



「这里除了我的道谢外,还有向您请教一件事,再拜托一件事的分」



听罗伦斯这么说,萨莱斯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看在这肉的份上,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他将布包重新绑好,走向柴房一旁的后厨放下包裹,接着又回到罗伦斯面前拿起了斧头。



「你不介意我一边劈柴一边听吧」



「当然不介意」



萨莱斯点点头,轻轻挥下斧子。随着一声脆响,木柴被劈成了两半。



「我从那位老人口中问出他在找什么了」



萨莱斯把另一块木柴放在树墩上,目光转向罗伦斯。



「他似乎是从遥远的南方来的,一言不发也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那,你是怎么和他交流的?」



「用教会文字。因为以前行商的时候偶尔会用到」



「……我给你多少酒,你才愿意教给我家那群小子们?」



真心要学的话,请教店里的客人反而更方便。这个玩笑很有萨莱斯的风格。



「什么时候都行。话说回来,那位客人似乎是在找一种美味的水」



「美味的水」



「据说南方有把雪当作药材的习惯。所以我在想,他的目的或许也类似」



萨莱斯的眼神望向远方,不过身体却依旧毫不迟滞地继续劈着柴。



「原来如此。奇迹之泉使人永生,治愈百病什么的,这种迷信也挺常见的」



「美味到几乎能让死人复活的泉水,您知道些什么线索吗?」



「我知道。罗伦斯先生你上午才刚喝过」



「是说酿酒用的泉水吗?」



「没错。给一般客人酿酒的话河水就够了,给大口灌酒的醉汉,用雪化成的硫磺水也可以。但是,要招待明白味道的客人,就必须用某种特别的水。当然了,用金币付账的贵客也是一样」



「您能告诉我吗?」



罗伦斯之所以带来品质极好的羊排肉,是有原因的。他猜想萨莱斯既然对酒如此执着,或许能告诉他有关泉水的一二线索。



然而,倘若味道的秘诀就在于那水的话,



「——恐怕不是能轻易告诉别人的东西。你脸上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吧?」



萨莱斯笑着读出了罗伦斯的心思。



「没什么不能说的。猎人们说的那条『灰狼小道』再往北走,走到山谷尽头,到人勉强才能从岩缝中挤过去的地方,有一口天气再怎么冷也绝不结冻的泉水。那里的水是极品中的极品」



「啊,噢……谢、谢谢您」



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得到了回答,罗伦斯在惊讶之余才想起道谢。而萨莱斯泽耸了耸肩。



「没什么,这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的」



他觉得,自己的面前像是被瞬间划出了一道界线似的。



——罗伦斯先生也差不多该知道这件事了。



但是,也可以这样解释为自己得到了足够的信赖。



「这份人情,日后——」



「我不是已经拿到答谢了吗」



萨莱斯笑着劈好了下一块木柴。出于商人的职业习惯,罗伦斯总禁不住要对事再三道谢,这次他却忍住了。因为对于『伙伴』而言,这样反而显得疏远。



「你回去之前,记得跟卡姆说一声,挑点喜欢的酒再走。大白天喝得醉醺醺才回家,可爱的老婆肯定发脾气了吧?」



「……您猜得不差」



「哪家都是一样的啊」



面对萨莱斯的笑容,罗伦斯只能发出认输的叹息。



「那么,再见了」



「噢」



说完萨莱斯就低下了头,再也不看罗伦斯一眼。罗伦斯也转身回到店前,找卡姆去拿了酒。



等到走出好一段距离,他再回头看萨莱斯的店,木制的房屋静静地立在昏暗的夜色中,有种别致的美感。



把萨莱斯送的酒交到赫萝手上,她的心情总算是好转了。罗伦斯这才有机会向她询问有关水的事情。汉娜时常进山去采摘野菜,因此罗伦斯也向她询问过一番,结果两人的回答都比不上萨莱斯的有价值。



什么嘛,那我何必去找萨莱斯拿酒——这样的心思只要让赫萝嗅出一点点,自己恐怕就要被狠狠咬一口。不过美味的酒让赫萝显得很开心,罗伦斯便决定当作自己不算白跑一趟。



那位使用教会文字的老人只说了自己名叫凯雷斯。考虑到他身负主人的密命,这不大可能是他的本名,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现在温泉旅店里只有凯雷斯一个客人,实在是有些寂静。于是罗伦斯与赫萝向他提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这次凯雷斯爽快地答应了,尽管仍是那副闷着脸的表情——似乎他原本就是这副模样——但确实对菜肴打出了高分。当看到赫萝展现出旺盛的胃口,而罗伦斯劝她节制时,凯雷斯也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在这位老人面前,自己和赫萝简直就像他嬉闹的孙辈一样,罗伦斯有些难为情。不过既然凯雷斯感到开心,作为温泉旅店的主人,罗伦斯是应该为此而高兴的。



第二天,当罗伦斯提出跟他一起去找水时,凯雷斯慢慢地摇了摇头,只表示希望借一个用来装水的陶瓮。大概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专职工作,不能让别人来帮忙。这种一板一眼的作风,简直像骑士一样。



罗伦斯将『灰狼小道』的位置与周边特征告诉了凯雷斯,然后和汉娜一同在黎明还未到来时目送他离开。赫萝则以嫌冷为借口继续赖在床上大睡。



凯雷斯的表情看起来一如既往地阴沉,但从背影上能看出他的脚步似乎轻了几分。



哎呀哎呀,一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罗伦斯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继续干活,一直到下午。



回来时,凯雷斯脸上的失望之情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您没打到水吗?」



据萨莱斯的话,那口泉水无论多冷也不会结冻,但山里发生的情况总是难以预料的。罗伦斯对他问了一句,老人只是慢慢摇了摇头。大概这并非是理解了罗伦斯的话,而只是他自己的失望也溢于言表了吧。



「总之,请您先烤干衣服,暖暖身子」



罗伦斯忙着给地炉和暖炉里添柴时,凯雷斯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怀里的陶瓮。那是一副既执拗,又悲伤的神情。



「请吧」



等罗伦斯用身势示意他凑近地炉,凯雷斯才像是放弃般照做了。那口陶瓮被罗伦斯交给等在一旁的赫萝,而罗伦斯自己则继续帮凯雷斯烤干衣服。



一通收拾,又将温热的葡萄酒端给凯雷斯之后,罗伦斯在隔壁的房间对赫萝悄悄问道。



「不是这水吗?」



赫萝闻了闻陶瓮里的水,然后歪起脑袋。



「咱觉得就是这水」



狼的嗅觉大概是不会有错的。



但是,那凯雷斯为何会如此失望呢。想到这里,罗伦斯突然意识到了另一点。凯雷斯凭什么能断定这水不是他要找的那一种,或者换句话说,他要找的水,究竟有什么特征?



「你说,奇迹之泉是真的吗?」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赫萝愣了一下,似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比如,返老还童之水,或者愈伤之水什么的」



罗伦斯举了两个例子,赫萝才终于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那种迷信咱也听说过。咱呆了很久的那个帕斯罗村里,汝曾吃过用当地小麦做成的面包对呗?」



那是赫萝出于承诺,保佑了土地丰收几百年的村子。很久以前罗伦斯的行商路线途径那里,所以不时会经过。



但是,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来? 看罗伦斯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赫萝露出了促狭的微笑。



「汝吃了那么多凭着咱的奇迹才做成的面包,也没见这木头脑袋聪明了多少呗?」



「……」



罗伦斯叹了口气,赫萝则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是,这个答案实在是浅显易见。



「这么说的话……」



事实上,凯雷斯是在寻求着水里的某种东西。而或就是从心底里深信着迷信,觉得只要一说出口,谁都会立刻明白其中奥妙。在纽希拉最美味的,村人们纷纷赞不绝口的泉水面前,罗伦斯皱起了眉头。



紧紧抿着嘴的凯雷斯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啊,失礼了……哎,这个?」



他从罗伦斯手中取回了陶瓮。



紧接着,将嘴凑近,喝了一小口,闭起眼慢慢地咽下去。



当他很快再睁开眼时,瞳孔中仍旧是失望的神色。



「好喝……」



凯雷斯用歪曲的发音说道。



「……好喝」



又重复了一次,接着他摇了摇头。赫萝和罗伦斯面面相觑,接着同时把目光转回凯雷斯。而凯雷斯则长叹出一口气,将陶瓮放在桌上。



「不对」



明确的否定。还不等罗伦斯说什么,他便背过了身。要是能从他口中问出是什么不对,罗伦斯或许就能想出解决的对策来。



而或,他将不得不告诉凯雷斯,期待着水里有什么奇妙的力量,只是一种迷信行为罢了。



凯雷斯突然将手伸向地炉旁他的行李。



「……斗笠?」



赫萝看到他拿起了一个外面包皮毛的铁斗笠。不过,凯雷斯却将斗笠翻了过来,解开绑绳,取下了外面的那层皮毛。很快罗伦斯露出了如同见识魔术般的惊讶表情。



「原来是锅啊」



凯雷斯接下来的行动印证了罗伦斯的话。他从背囊中取出几个小袋,那小袋捏起来会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接着他又看了看身旁的赫萝,冲她耸耸肩。



「酒」



听到凯雷斯这么说,罗伦斯顿时回过神来就要往后厨走去,但凯雷斯又拉住了他。



「不对,酒」



他摇了摇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而手中的铁锅里则放着一个麻做的袋子。



昨天赫萝说过的话在罗伦斯脑海中回响起来——凯雷斯随身带着的行李。



那个小麻袋里装着麦子。如此一来,他戴在头上的铁锅则是。



「您……是酿酒师吗?」



凯雷斯皱起眉头,似乎是不明白罗伦斯的这句话。『酒』。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凯雷斯的铁斗笠有两层,分开便是两口锅。他将取来的水倒在其中一口里,架在地炉的火上。另一口锅则倒进了麻袋里粗粗磨过一遍的大麦。



「呵。就是这附近的大麦呐」



赫萝像是一眼就看出了麦芽的来源。



烧水时,凯雷斯不时在锅里搅动一番。等到水已经冒起热气,很快就要沸腾时将锅离火,用随身带着的长柄木勺把热水一勺勺浇在麦芽上,混合均匀,一直到舀完锅里的水为止。末了再将手指探进去量了量温度,调整了一下锅受热的位置,将起初烧水的锅盖在了煮麦芽的锅上。



最初的工作似乎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他重新转向罗伦斯,要来了纸和笔。



——我是侍奉某国王室的料理人。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对王室二字感到惊讶,是因为凯雷斯良好的支付信誉,以及他能够自由使用教会文字的高素养。小城市的酿酒师是绝不会如此的。



——但是,原本我属于王妃的旧国,作为她的随嫁来到了如今的宫廷。



写完这句话,凯雷斯又将手放在锅上,闭起眼睛来,像是确认着什么。



之后直接用手拈起地炉里的木炭,又一次调整了火力。完全没有被烫伤的模样。优秀的匠人总带着一手老茧,看来凯雷斯也是如此。



——王妃殿下在临近结婚时,曾说自己要任性一次。她希望能泡一次纽希拉闻名天下的温泉,还说,只要有过这一次经历,自己以后便能忍耐接受任何事情。



恐怕那是比现在更为动荡的时代。罗伦斯点了点头,而凯雷斯则慢慢闭起眼睛,如同当时的喧嚣又在他耳畔响起。



——王妃殿下隐瞒身份在纽希拉投宿时,我也作为侍从随行。她在这里尽情欢乐,恐怕把在那些日子当作了自己人生中最后的自由。



在高贵的门第之间,血脉不过是一种道具而已。当罗伦斯将纸上的话翻译给赫萝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露出了沉重的表情。



但是,王妃殿下在那里邂逅了一个年轻男子。对方很快便明白了王妃殿下出身高贵,因此我们并没有多加阻止。很快,两人便亲密了起来。



赫萝的表情越来越黯淡。她带着悲伤的表情依偎着罗伦斯,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像是在询问『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呗?』一样。



——王妃殿下是娴静稳重,熟谙礼节的淑女。但纽希拉却是纵情之地。在温泉旅馆里,他们捧着杯子肆意饮酒,起舞。终于,那个男子主动开了口。



酒和跳舞的女子。大概是这些触动了赫萝的心弦,她又露出开心的模样来。



——但是,愉快的时光总是一瞬而过,王妃殿下的意志也并不薄弱,不会因一时冲动而犯下过错。时机来临后,她静静地整理好了行装,与陪伴自己欢笑过的男子握过手,便就此告别了。



那位公主挺直身体,不露一丝笑容,果敢而坚强的背影仿佛浮现在了纸上。尽管赫萝读不懂凯雷斯写下的教会文字,却仍然搂着罗伦斯的臂膀,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



——回去的路上,王妃殿下始终未曾说过一个字。她终于开口,是婚礼当天,将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宫廷,陌生的人群中开始生活的时候。我始终不知道王妃殿下的心中有多不安,因为她是个坚强的人。但是,唯一的那句话,她是对着从故乡一同随行的我说出的。她问我,那时的酒,你还记得味道吧? 我也是为不使王妃蒙羞,精心研习宫廷料理的厨师,因此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底气,回答说还记得。



凯雷斯又瞟了一眼身旁的锅,接着才在纸上慢慢写了下去。



——那么,就没有问题了。如果不论何时都能喝到那时的酒,就没有问题了。 王妃殿下对我说。



老人写到这里停下了笔,但没有抬起头来。木炭在地炉里燃烧着,随之响起了沙,沙,沙的声响。



是衣料摩擦的声音,赫萝探出了身子来。



「然后……在新婚当夜,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对呗?」



婚前不知对方的模样,这在贵族的政治婚姻中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而正因为这样的理所当然,人们才容易为之创造故事。原本尽是阴谋与利益交换的婚姻中,结婚的两人却发现彼此早已在某个不问身份的场合中邂逅,相互倾慕。这是城镇女孩们很喜欢的故事情节。



这些凯雷斯当然也很清楚。尽管应该听不懂赫萝的话,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赫萝咽了一口唾沫,而罗伦斯则伸手搂住了她娇小的身体。



——国王比王妃年长了十多岁,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深爱着王妃。不久,上天便赐予了他们孩子。那样幸福、充满了欢笑的宫廷,实在是不多见。



凯雷斯看了看赫萝,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被钓了一回。明白了这一点后,赫萝不知为何拍起了罗伦斯的胳膊,把他当作出气对象。不过她脸上明显露出了放下一块大石似的模样。凯雷斯的叙述的确很吸引人。大概这些故事他的孙辈们也曾缠着他讲过一遍又一遍。



故事和现实的区别只有一点。那就是现实不会在这里结束。



——王妃殿下从未再要求喝过那时的酒。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可是,后来国王陛下卧病在床,难以离开房间时,她终于对我提出了要求,要我做出那时的麦酒来。



恐怕这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时日无多的国王。



那位国王出身于上一个时代,大概填充他一生经历的,并非歌舞升平,而是战乱与政略。悠哉泡在温泉里,这样的奢侈只能属于笼中鸟般的贵族少女,绝非一国之君。



罗伦斯又想起了凯雷斯那副执拗的神情。



料理人是使人愉悦欢笑的职业。恐怕,这是凯雷斯职业生涯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件工作了。



「但是,您却没法再现那时的味道?」



罗伦斯开口的同时,将话写在纸上。接着凯雷斯垂下肩膀,点了点头。



——我已经使用这里的麦芽试了许多次。味道,材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始终无法再现当时的风味。这里的麦酒做法很简单,只要知道水的味道,结果大体是可以预测的。所以,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访遍了这里的每一家店。



「最后一丝希望?」



罗伦斯露出不解的神情。凯雷斯看了看他,接着,又不知为何将视线转向了赫萝。



他眯起眼睛,似乎是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人们说酿酒时,当地的空气也会溶进酒里。阴郁的空气带来阴郁的味道,愉快的空气带来愉快的味道。所以,我猜想这里或许值得一试。



而后,凯雷斯的脸上浮现出了颇有深意的微笑。赫萝似乎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罗伦斯却连连干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毕竟不久前他和赫萝相拥而眠的模样才被凯雷斯看到,何况现在赫萝依旧如少女般依偎着自己。



的确,要说自己的旅店在纽希拉也出类拔萃,罗伦斯怎么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开口。不过他能挺胸抬头地讲起另一个第一。萨莱斯也这样对他说过。



论夫妇圆满和睦,他们绝对是全村首屈一指。



只不过罗伦斯虽然知道酿造师间流传着这样的迷信,但他并不会真的相信。凯雷斯大概也是一样,找尽了一切线索,最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转向这最后一丝希望。



——这里的水很美味。无论哪一家旅店的水都是如此。因为使用了这样的水,酒也很美味。只不过,是普通的美味而已。没有三十年前,记忆中那种独特的风味。



凯雷斯写完这句话,从背囊中取出了几个小布袋。袋里装满了附近能采来的所有香草。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弥散在空气中,让嗅觉灵敏的赫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风味……」



或许,那真是只属于那个时代的味道,只能在那个时代的空气中找到。



凯雷斯盯着铁锅,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铁锅静静地酝酿着新的味道。



赫萝有灵敏的鼻子,因此对酒的味道相当挑剔,可她自己并不会酿酒。汉娜也对这方面知之甚少,最后,罗伦斯只得又去求助萨莱斯。



「三十年前麦酒的味道?」



听到罗伦斯提出问题,萨莱斯明显地愣了一下。



「那都是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了……」



说完,萨莱斯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身旁。



「也就是我这老头子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啊」



接着萨莱斯开口的,是一个有着圆圆秃头,长胡须像温泉水雾一般白的老人。他个子不怎么高,大概年轻时就相当肥胖,而这样的体征在老后显得更为突出。这位老人名叫杰克,如今已经退休归隐。论美味程度,他店里提供的餐食在纽希拉几乎无人能比。



「不过啊,麦酒的做法能有多复杂? 用同一片地里的麦子,麦芽烤的程度也一样的话,味道差不了多少的。他既然是宫廷里的厨师,那就不太可能在这些地方出问题」



罗伦斯在尽可能不涉及凯雷斯目的的前提下,将他的事情告诉了萨莱斯他们。



「会不会是因为每个年份里,大麦的质量问题?」



萨莱斯问了一句。但杰克只是摇头。两人的年纪几乎像父子一样大,不过在酿酒这个共同的兴趣话题下,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关系亲密的师兄弟。



「麦子如果真的糟透了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就算麦芽不好,煮麦汁的时候用小麦粉之类的补足了就行。这些东西,他恐怕比我还懂得多」



杰克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凯雷斯,而且凯雷斯面对食物和酒,脸上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似乎还多少刺激了杰克的自尊心。不过,当罗伦斯讲明凯雷斯是宫廷厨师后,他又露出了另一种受打击般的表情。大概那是一种体会到山外有山的感受吧。



「那位客人说,他在寻找一种独特的味道」



「唔……。所谓,时代的味道吗……」



「那不是酿酒师的迷信吗?」



开口的是萨莱斯。



「嗯? 噢,你是说酿酒时的空气能影响味道的那个说法啊。这么说是不算错——」



「啊!?」



罗伦斯和萨莱斯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而杰克则哼了一声,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跟人们口口相传的氛围又是另一回事。气候改变,土壤就会改变,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酒,味道也会千差万别。恐怕,酒的精华飘在空气里,也会跟人一样随着土地改变而改变自己的模样。那位客人肯定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跑到纽希拉来的。毕竟只要有钱的话,什么原料都不是问题,没错吧?」



这句话是对罗伦斯问的。十多年的旅行商人生涯让他在这里也有了一点名气。尽管杰克的语气是开玩笑的,可罗伦斯却觉得诚惶诚恐。



「这个……的确是的……。虽然要花一些时间,但材料我可以调集」



「有技术,有材料,而且还来到了当地。即便如此都没能酿造出原本的风味,这样一来,我看缺少的就是时代的空气……也就是说,是回忆了吧」



就算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王室的料理人真的会忘掉那么重要的味道吗?



萨莱斯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但就在他和罗伦斯用眼神相互交流时,杰克露骨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你们俩还是没经验啊」



他毫不留情地批评道。



「高兴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要是还能跟合适的人一起吃,那就更美味了。相反,跟老婆吵架后,对着那一张冷冰冰的脸,吃什么都不会有滋味。你们不知道吗?」



「……」



——的确是没想到。两人一同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而杰克则像是教师一样,满足地点了点头。这种诙谐的性格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赫萝,因此罗伦斯很欣赏杰克。



「但是,让客人板着脸回去,这可不是纽希拉的作风」



杰克抓了抓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萨莱斯跟我说了那位客人的事情,罗伦斯先生你说的我也听了。你们说的没错,可我起初还觉得是那位客人古怪极了! 我真是被温泉泡糊涂了,居然会觉得有错的在客人,而且到现在才反省过来。唉,真是的」



接着,他拉起罗伦斯的手。



「多亏了你,才让我这老骨头想起这么重要的东西来。谢谢你啊,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有些不知所措。但杰克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罗伦斯看了看杰克那双被岁月打磨了很久,却依旧闪着童趣的眼睛,和杰克握着的手上也多了几分力道。



「嘿嘿。罗伦斯先生刚开店的时候,我们却还以为村里又来了个没什么追求的人」



杰克直率地笑了起来。当着罗伦斯的面,萨莱斯虽然没有笑,但也连咳了好几声。



「有句话叫一方水土一方人。罗伦斯先生,你就是该到这片土地上来」



当杰克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时,罗伦斯觉得有某些一直绷在自己脸上的东西,似乎一片一片地掉了下来。



他的表情里没有了先前的僵硬,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是,最开始喝纽希拉水的时候,我没少闹肚子」



「哈哈哈哈,是因为水里全是硫磺味吧。我这老头子是土生土长的纽希拉人所以没什么,可这个萨莱斯,当时也是怎么都喝不下去这里的水啊」



「就连做面团用的水,也是从河里或者山上挑来的」



说到这里,罗伦斯突然想起喝醉酒回去后,赫萝给他端来的那碗凉雪水。温泉里融化的雪水似乎也沾上了那股硫磺味道。如果说有一种味道能代表纽希拉,大概就是这个了。



因此萨莱斯也没有多想,接着说了下去。



「结果,连面包都带着温泉的味道」



哎?



两人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萨莱斯自己似乎也为刚说出的话吃了一惊。从村里的老店到最新开的店,三位店主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不过,稍稍回溯记忆,罗伦斯就想起了和萨莱斯先前的谈话,以及凯雷斯的尝试。



好喝的酒,要用好喝的水才能做成。但是,凯雷斯品尝过山里打来的秘境之泉后,却仅仅给出了普通的评价。回想萨莱斯之前的话,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凯雷斯究竟为什么始终没能找到他寻求的味道。



这里是纽希拉。店主们会为来客奉上最殷勤周到的招待,而对个性古怪但出手阔绰的客人更是如此。收下凯雷斯的金币后,罗伦斯也做了安排乐师舞女的准备。就连为凯雷斯准备的面包,都是平时难得的小麦面包。他为凯雷斯提供了店里最好的服务,也因此,有些东西是凯雷斯一直没能品尝过的。



——萨莱斯所说,给那些对酒没有要求,只会痛饮的客人们准备的,不花多少功夫就能做好的酒。



用温泉融化雪水做出的,最简单的麦酒。



「正所谓,灯下黑啊」



杰克自言自语似地嘟囔了一句。尽管最终的原因还未必就是这个,但所有人都觉得答案似乎已经被抓在手中了。



「这样一来,纽希拉的名声也算是保住了吧」



萨莱斯说。



罗伦斯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两人。突然又听到一声大喝。



「罗伦斯先生,你还愣着做什么,客人不是还在店里等着你吗!」



罗伦斯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曾经的学徒时代,被师傅训斥时一样。他慌忙走到门边,又意识到发现答案并非自己一个人的功劳。想到这里回头一看,杰克和萨莱斯正冲他露出微笑。



「我们俩接下来要开个小小的反省会,想想为什么没能让客人露出笑脸来,你快去吧」



杰克挥着手像是要赶他走——不过带着亲切的笑容。



「之后别忘了说说经过啊」



萨莱斯说完,将脚边的酒桶抱到了柜台上。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罗伦斯身上了。不过,这恰恰是不见外的表现,罗伦斯心想。因为人们会和旅人依依惜别,是因为展开旅途后他们便很难再见面。那么,没有送别的意味则是——



怀着这样的喜悦,他离开了萨莱斯的温泉旅店,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狼与香辛料去。走进店里,凯雷斯正在继续酿酒的工作,而赫萝和汉娜正饶有兴趣地旁观。



罗伦斯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而汉娜则按照他的要求,半信半疑拿来了被温泉化开的雪水。



凯雷斯尝了一口,闭起眼,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等他睁开眼时,罗伦斯在他脸上看到了仿佛太阳从云层间露出般的明朗笑容。



凯雷斯用两种水搭配完全相同的原料,又试着酿了一次酒。由于流程也是完全相同的,味道的差别仅仅取决于水。



结果,差距相当大。



「没想到真的完全不一样」



罗伦斯喝下一口泡沫丰富的麦酒,然后这样说。即便刚喝下去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和其他酒对比之后,谁都能立刻明白其中差距。凯雷斯就是这样将喝下的每一种酒,都逐一和三十年前的回忆做对比的。实在令人钦佩。



——这样,我最后的工作就得以完成了。



比较完两种麦酒后,凯雷斯在纸上写道。他已经老了。纵然是因为主人的命令,宫廷厨师长期离开厨房,这也意味着他已经不再负担其中的工作了。



——真的,非常感谢您。



卸下肩头的担子后,凯雷斯的模样也变成了脾气温和的好好爷爷。他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罗伦斯把一些银币当作那枚金币的找零想交给他,但他拒绝了。



好好爷爷一下子又换上固执的表情,说那是他的答谢。



接着,还在纸上写道



——当我退休得闲,再来这里时,把这些钱当作我的预定金吧。



面对凯雷斯的笑容,罗伦斯不知还有什么可说了。尽管这大概只是一句口头约定,他还是在纸上写下了「我们等着您再来」。



凯雷斯愉快地点了点头。



目送背着酿好的酒,但脚步比来时轻了不少的凯雷斯离开,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和酒的滋味一样,回忆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似乎反而还让人印象更深。



「年纪不饶人啊」



赫萝一边把凯雷斯留下的最后一点麦酒倒进杯子里,一边淡淡地说。



「喂,给我留一点啊」



她装作没听见罗伦斯的话,还像是炫耀般,一副享受模样地喝掉了一大口。



真是的……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挂起白色泡沫胡子的脸上则露出了滑稽而愉快的神情。



是怎么了呢,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思忖时,她又把头靠在罗伦斯肩上,这样开口说。



「咱呀,必须得好~好地把这个味道记下来才行呐」



因为这是代表了这片土地的味道,代表了这个瞬间,这些回忆的味道。



「要适可而止啊」



罗伦斯的回答中有一丝苦涩。自己无法陪伴赫萝走完她的一生,但他不希望自己死后,赫萝会一直活在那些回忆中。



不过,这也和麦酒一样。仅有甜味,是做不出美味麦酒的。



「大笨驴」



赫萝露出无奈似的微笑,拉起了他的手。死后,干脆把临终涂在身体上的圣油换成这样的麦酒好了。罗伦斯心想着这些,喝掉了赫萝留给他的酒。



原来如此,在这涌出欢笑与幸福的温泉旅馆里,酿出的酒似乎也有点太甜了。



(《金黄色的记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