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悲伤所在的房子(2 / 2)
这让亮介下定决心。
「……走吧」
亮介抓起身旁安奈的手,半奔跑地在巷子里绕了一大圈,走向了安奈家侧门所在的那条巷子。
亮介已经将地图记在了脑子里,毫不犹豫地在难以辨认的住宅区内穿梭。
他用使命感与紧张感,强行将侵袭全身的肌肉痛按捺下去,大步前进,最后走进了那条黑暗潮湿的窄巷。
虽然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但这可能是次机会。
说不定他们不会注意那本素描本。而且现在的话,不对,趁现在立刻动手,说不定能够趁虚而入,回收素描本。
没必要走到里面去。素描本就掉在了侧门不远的地方。
加上出了某种状况,“那伙人”说不定不用多久就会离开这所房子。
踩在小巷中潮湿的泥土与石块上,小腿肚子、大腿、髋关节,都在作痛。
亮介忍耐着酸痛在小巷中前进,不久和安奈来到了安奈家的那个脏兮兮的后门。
「……」
然后亮介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告诉安奈要安静,自己也屏气慑息。
就这样,巷道里只有空调室外机运转的低沉吼声,周围陷入沉默中。身在其中的亮介竖起耳朵,窥伺房子里的气息。
「…………………………」
这里非常寂静,只有某种嗡……的声音一直震动着。
在这寂静之中,隔着一扇门,可除非里面发出动静,否则根本感觉不到人在动的迹象。
门的那头,只有沉默。
就算抬头向装设了铝格栅的厨房窗户看去,磨砂玻璃上同样因光线变化什么都看不出来。
即便这样,亮介还是难以下决心,继续静静地屏住呼吸。
而在这期间,周围的沉默消磨着他的精神,让他渐渐紧张起来,但沉默却仍在持续。
周围充斥着停滞的气氛。
与他的紧张相反,小巷沉浸在一种安静的,混杂着些许生活音色的氛围之中。
可亮介仍旧耐心地忍耐着时间流逝,一声不吭,屏气慑息。他专注地观察着情况,可这也让他感觉时间变得更加漫长。究竟是过了几十分钟,还是只过了几分钟,他已经无法凭自己的感觉来判断。
「………………」
最后,亮介他。
喀嚓
就像那时候一样,轻轻地握住了门柄,发出微弱的声响。
从发出微弱声音的那一刻开始,紧张的意识就集中在门那头。他隔着一扇门,一边确认到家中没有任何动静,一边怀着与那时候所不同的沉重感觉,缓缓转动门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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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拧动门柄的这个动作,就充满了极度的紧张与恐惧。
亮介一边听着从自己鼻子里漏出的安静的呼吸声,一边就像压抑住快要抖起来的手一样,一点一点地转动门柄,渐渐将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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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柄,一点点转动。
终于
֨
停了下来,无法继续转下去。
「………………」
呼、呼,呼吸声听上去异样的大。
亮介听着这个声音,将意识集中在们那边。
房子里鸦雀无声。“那些伙人”已经离开了么?会不会正屏住呼吸,埋伏在哪里?
「………………」
恐惧就像乌云一样,涌上心头,手快颤抖起来。
但是,手一旦放松下来,门柄会因为弹簧的反作用力而发出很大的声音。在恐惧的驱使下,亮介保持着手臂用力。
房子里,什么情况?
不要紧么?握住门柄的手试着悄悄向前推门。
֨
门发出砂和铁锈摩擦的声音,微微打开。
从打开的细缝中,充满厨房的含着淡淡异臭的温热空气流了出来。
家中温热,而安静。
亮介竖起耳朵。虽然身旁的安奈一无所知的样子,但可能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屏住呼吸乖乖地呆着。
「………………」
亮介注意到,里面……没有气息。
确认到这件事,他缓缓地、缓缓地拉动门柄。侧门的门发出微弱的磨合声,打开了。
侧门渐渐地显露出来。
然后,门口的部分与厨房的地板终于进入视野,在胸口,心脏的鸣动渐渐激烈起来。
————在哪儿?
他立刻窥探其中,并向四周环视。
视线剧烈地起伏,搜索厨房的地面。
素描本在哪里?
不,应该说它们还在么?
「!」
就在此时,彷徨于厨房地板上的视线,在厨房入口的门帘之下,捕捉到了装素描本的包的一角。
还在,太好了。
亮介全身放松下来。
总而言之,必须先将那个回收。在这种紧要关头下,亮介根本无心脱鞋,却对直接登上去有所抵触,最后跪坐着挪进了厨房里,然后一点一点地朝着门帘的方向靠过去。
奇怪的姿势一用力,浑身肌肉就痛起来。
膝盖每动一下,体重压在地板上就会发出微微的吱吱声。
亮介在昏暗的厨房中,一点一点地前进。门帘下方的空隙中微微漏出淡淡的光,他静静地朝门帘前面移去。
「…………」
他回想起上次这样站在门帘前面的场景,心脏一缩。
那是一段血淋淋的记忆。但今时不同往日,不可思议地没有飘来血的味道。
只有微微的臭味,以及厨房的味道。在这样的空气中,亮介咽下因紧张而积蓄在口中的唾液,窥视着门帘下方,俯视包的角。
————包有掉到这种地方来么?
他忽然心生疑问。
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遇到什么,都必须回收素描本。
悄悄地朝着包伸出手去,拈起包的角,偷偷地让包在地上滑动,拖到跟前————他是这么盘算的。
悄悄地
一片沉静。
朝着门帘下面露出来的,包的角。
悄悄地
伸出手去。
在极度的紧张中,颤抖的指尖颤颤巍巍地朝着门帘,朝着包靠过去,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嘎巴
这一刻,从门帘那头飞出一只手,抓住了亮介的手臂。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亮介发出惨叫。这一刻,意识与充满胸腔内的紧张感化作恐惧爆发,几乎将自己的耳膜都要震碎的可怕惨叫,从自己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强烈挣扎,想要让被抓住的手臂挣脱束缚,可是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纹丝不动,自己被渐渐地吊了起来。他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被抓到发痛的手臂被被拽了起来。亮介的视野也跟着一同转向上方,随后与门帘中央缝隙中露出的一只眼睛对上了。
「!!」
身着丧服的女性正摆着冷漠到可怕地步的表情,俯视着亮介。
「…………………………」
身着丧服的女性将亮介的手臂拽起来,俯视亮介。上次只是在外面远远地偷看,分不出来,但她无疑就是那个在山中用柴刀砍下安奈脑袋的女性。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从布的缝隙间露出半张脸,亮介与她对视着,惨叫起来。他在手被提着,无力挣扎的状态中,二话不说地让心中爆炸般膨胀起来的汹涌恐惧化作惨叫,从口中满溢而出。
被抓住的胳膊,骨头和肌肉咯吱作响,非常痛。
身着丧服的女性就这样俯视着亮介,但不久,她将与丧服违和感强烈,挂在粗大皮带上的柴刀从刀鞘中抽出。
然后,女性。
将抽出来的柴刀,无力地提在手上。
眼睛依旧俯视着亮介,看着亮介的眼睛。
呵
忽然,她的嘴上浮现出一抹空泛可怕的微笑。
「!!」
孕育死亡的,微笑。
亮介的本能、感情、触感,都从眼前的存在中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死亡”气息。
皮肤上竖起鸡皮疙瘩,全身发软。眼中浮出泪花。女性手中的柴刀那厚重凶恶的刀尖,在亮介眼前缓缓地长来。
「噫……!?」
就在这一刻。
咚!!
之前一直老实呆着的安奈突然奋力地将丧服女性撞飞了。
「!!」
女性悄无声息地,如同被吹飞一般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亮介被女性抓住的手臂被一下子扯向了门帘那头,条件反射地伸出左手撑在地上,被抓住的部分留下了被抓伤一般的疼痛,女性的手在反作用力之下松脱了。
「哇!!」
与此同时,亮介回过神来。
然后,他刚抬起脸,倒下的女性就缓缓站了起来,正要用空出来的手从皮带上抽出另一把柴刀。
只见女性刚才提着的柴刀,掉在了眼前。
亮介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抓住了那柄柴刀,然而还等不到他拿起来或是站起来,女性已经将另一把柴刀高高地举至天花板。
呼
只问一声呼啸。
「啊————」
亮介绝望地张大双眼。
瞬间。在眼前,
ž
安奈跳了出来,张开双臂保护亮介,将身体暴露在了挥下来的凶残刀刃之下,拦住攻击。
「!!」
随后
嘎啦嘎啦嘎啦
柴刀深深地陷入了安奈的胴体。内脏随着几根肋骨一并被砍断,不应从身体中发出来的坚硬、沉重、低哑、湿润的可怕声音,响彻走廊中空泛的空间。在充满暴力的力量之下从肩膀到腰骨被一刀两断,与此同时少女纤细的身体中倾倒出大量鲜血,噗唰,瞬间将抬头看着少女的亮介视野染成一片鲜红。血从头淋了下来。脸、肩膀、手,被温热的铁锈味液体所浸染。在鲜血模糊的眼前,少女失去一切支撑的上半身抵抗不住自身的重量,发出骨头折断,以及血与生肉相互摩擦的骇人声音,从断面大幅地滑脱了。
咕唰,血肉崩解发出声音,少女双膝落地,继而倒下。
沾满血的破裂衬衣和勉强连着皮的上半身,霍然裂开大口露出鲜红断面,从包裹砍断的白色肋骨的空间中中,流出大量粉色与乌红色的内脏以及黄色的脂肪块。
和血混在一起的柔软的粉色肠子,化作粘稠的血海,流到走廊的地上。
几乎能用舌头尝到味道的猛烈血腥味,以及腥臭的内脏味道,从血泊之中犹如水蒸气一般浓密地散发到狭窄走廊的空气里。
「啊……」
这一幕摆在眼前,不对,置身此情此景,亮介茫然地瘫坐在地上。
「啊…………啊……」
他说不出话来。虽然这是第二次看到她死,但凄惨程度根本不是第一次所能比较的。他浑身无力,除了惊恐万状地张大眼睛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啊……」
他想要喊一声「浅井同学」,但就连这样都做不到。
在无与伦比的血与肉与暴力面前完全怔住,无能为力。
在女性身后,玄关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这是……!?」
来人一脸慌张地问道,从玄关进来的,也是亮介在山里见过的,一位貌美的少女。
穿着某学校制服的这名少女,刚一进门就「唔……!!」地呻吟起来,面对屋内的情景和臭味短暂地露出怯色。丧服女性朝少女稍稍转过身去
「似乎省了找人的功夫」
她若无其事地简单说道。
「这里就交给我啊。去把泷叫来」
「……」
听到女性说的话,少女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转过身去。
这是要去叫同伴。他们的同伴一旦被叫来,就真的完了。希望就彻底断掉了。
可是亮介什么也做不到。
在压倒性的力量与异常性的面前,他只能选择茫然以对。
「………………!!」
亮介呆呆地想到。
我的觉悟都哪儿去了。我决定要为她而战的觉悟,究竟都到哪儿去了。
岂止如此,我还被心灵坏掉,变得就像幼儿一样的她挺身而出保护了。可我却不争气地瘫坐在上,这究竟要怎样?
她保护了亮介,然后变成了这个样子。
就像被解体的动物一样,肋骨和里面的东西露在外面,沉没在血海之中。
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么?而且,我竟然还在害怕变得这么凄惨的她?竟然害怕喜欢的女孩,而且是恩人的,那具被残忍杀害的尸体?
————不对。
不会。不是的。绝对不是那样的。
亮介拥有觉悟。那是弱小的自己的觉悟。
这份觉悟,没有颠覆这种状况的力量。但即便如此,觉悟确实存在。
对,不是那样的。
所以说————
亮介并不是在怕她。
不论她漂不漂亮,不论她变成怎样的状态,都喜欢她么?
亮介和那些向她示好的男生不一样————至少亮介是这么认为的,这一点,如今以明明白白的形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就算心爱之人变成了肉片,也没有害怕的理由。
就算对她受到伤害感到吃惊,受到打击,也不可能讨厌、不可能害怕她的模样。
这是亮介的觉悟的起始点。
亮介回想起来了。此刻,亮介从打击中振作起来,恢复了清醒。
亮介————
朝眼前的血与肉与内脏的汪洋中伸出手,从里面捞起了她的头和心脏。
「…………………………!?」
丧服女性瞠目结舌。在她面前,亮介双手深深地伸进了就像被解体的食用肉一样能够看到内侧的肋骨里面,从还在搏动的温热内脏中找到了搏动更加强烈的心脏,掏了出来,奋力地扯了下来。
只闻卟唧卟唧卟唧的声音,内脏和粗血管被扯断,血飞洒出来。用力将手中火热鼓动着的,蠕动的心脏奋力地扯开后,与其他组织相互接合的肉以及像被拉薄的塑料一样的膜被撕断,脂肪与体液一起附着在抓住心脏的手上。
裸露的手在如同冒着热气的蠕动的肉中搅动,撕扯。
心脏比想象中的要大,要有力,要热,而且要沉重。
她的心脏就算从她的体内被扯出来,仍旧强有力地活动着,从被扯断的血管中喷出几注鲜血。可是,在这样不断的出血中它很快失血变空,取而代之吸入空气,混着血泡的空气发出噗咻噗咻的声音,从血管的断面吹出来。
「……你在……做什么?」
丧服女性努力以冷静的语调,问道。
亮介不作任何回答,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将她的心脏放在了里面。
然后他又准备拿起她的头。
可是她的身体是从肩头被砍下,所以脑袋仍通过脖子结结实实地与胴体连在一起,只用手虽然可以搬动,但要连着半截身体一起。
「……」
亮介用他沾满血与脂的湿滑的手,抓住刚才那把柴刀。
他没有将其举起的握力,只是将刀刃用力按在她脖子周围感觉肉比较薄的部分上,像锯东西一般割起来。
他拼了命地割。
他没有任何打算,没有任何想法。
他只是想到,无力的自己要想将她从这里带出去,最多也只有带走头和心脏了。
力量绝对不算大的亮介,无法带着她的全身逃走。
所以他只是觉得,要尽可能选择重要的部位带走。
他的脸上,已容不下认真之外的表情,他不断地进行着解体工作。肺从胸腔中滑出来,她的头虽然已经发不出声音。可流着血的嘴,看上去就像在对默默完成工作的亮介笑一样。
「………………」
面对这阴森可怕的情景,丧服女性似乎是觉得应该阻止亮介的行为,于是她朝着亮介,在化为血海的走廊上迈出了一步。
亮介感觉到了她的气息,一边听着她的脚步声,一边为不得不中断作业感到烦躁。
至少要把心脏带回去。可是凭这幅疲惫不堪的身体,能够逃出这名女性以及她同伴的追击么?
「……可恶」
亮介低沉地咒骂了一声,抬起脸。
他瞪向靠近的女性。亮介在等待,决定一有破绽,就立刻拿起装了她心脏的旅行包纵身逃走。
只要有那万中无一的破绽。
虽然没有放弃,但如今要让这位丧服女性路出破绽,亮介实在没有信心。
————可恶。
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一直都是被掠夺的一方。她不断地被掠夺,就连她的存在都要终结了。
亮介希望能从她一味被要求,一味被掠夺的人生中拯救她。她这样的人,应该得到拯救。
她的温柔,不可能是苍白的。
根本不会有人生活在她那样的境遇中,却还能将那份温柔保持下去。因为亮介自己也是一样,所以明白。
如果这样还得不到回报,那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神。
而到了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也明白这世界上确实没有神。
————可恶。
要是早一点注意到就好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所以也根本不会有时间留给自己。
既然如此,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应该是更加不同的。到了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这是最令亮介后悔的。
噗唰
丧服女性踩进血泊,靠近过来。
「…………」
亮介抬头看去,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狠狠地瞪过去。
女性面无表情,根本不去了解亮介这番举动的意义,径直逼近。
然后她无言地朝着亮介,伸出了那只沾满鲜血的手。
「………………!!」
刹那间。
唰啪
突然,被砍成两断的安奈,上半身从血海中弹起来一般升了起来。
安奈胡乱摆动着吸了大量鲜血的头发,洒出血滴,被破坏、变成空洞的上半身以诡异的动作扑向丧服女性。
「!?」
丧服女性以可怕的反应力把手抽回,摆开架势。但与此同时,亮介抓起了沾满血的旅行包,猛力地站起来,转身夺门而出。
「……库!」
女性的注意力在瞬息间被亮介分散,被安奈抱住了下半身。
女性毫不犹豫地挥起了右手提着的柴刀。
可之后的事亮介已经看不到了。就这样亮介将旅行包抱在胸前,驱策着疼痛的身体,头也不回,全力以赴地逃走了。
「……站住!!」
身后传来女性的声音。
但这个时候,声音已经很远,亮介根本没有去听,飞奔出小巷。
亮介在那一刻明白了,安奈想让亮介逃走。
既然是这样,亮介就就必须把握这次机会。她是如此期盼的,如果连这种心愿都不能回应她,那就只能算作亵渎了。
这是她想要的。所以要逃。
亮介一心只想实现她的心愿。
亮介一心一意地逃走。就在逃出小巷的时候,沾满血的衬衫和裤子,以及包上的血色,都慢慢地褪回,在大马路上向计程车招手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留血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