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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诅咒之子(2 / 2)


不,准确的说,关东圈大半的〈支部〉要是没了〈丧葬屋〉,都将丧失处理受害者尸体的能力。



虽然神狩屋基本没有提及,但看这样子就能知道,他已经接到了不少来自其他〈支部〉的抗议电话。



前些时只有一次透漏了这个话题,当时神狩屋愤慨地说「不需要为闪回负责任」,照理说也确实如此,但苍衣也很正常的能够理解抗议的那些人的感受。



本来苍衣自己就对这件事非常自责。



苍衣在那个医院屋顶,将一切抹消之后,几乎处于万念俱灰的状态。他被带回来之后,很难说已经重新振作起来。



虽然苍衣对〈丧葬屋〉的印象一直接近于恐惧,由此也理解他的职责有多么可怕。所以,苍衣也十分深刻地理解承担这份职责的〈丧葬屋〉的重要性。



而且————虽说苍衣没想过要那样,但终归是苍衣自己,是自己内心的东西下的手。这个事实,令苍衣懊悔不已。苍衣并不是完全活在理性之中,没办法一口咬定这件事无可奈何,而且苍衣并非不负责任也并非没有良心,内心无法完全消除负罪感。



苍衣很善良。



是个善良的,杀人犯。



正因如此,苍衣受伤了。他觉得,如果能够偿还,他想去偿还,因此,现在这种让他疏远〈支部〉的活动这个状态尽管才只持续了不到一天,他还是像被紧紧勒住一般苦不堪言。



「………………」



「白野?」



飒姬不解地朝一声不吭呆呆地站在柜台里头的苍衣喊过去



「………………」



苍衣没有回答。电话里的对话,仍在继续。



他听着争吵一般的电话声,一时间无言地纠结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他脑袋里完全搞不清自己想说什么,搞不清想做什么,然而此时的苍衣,没法只当做什么也没听到回到了桌旁,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



于是,在片刻的逡巡之后。



噶嗒



苍衣下定决心,将手放在了门上。



他手一用力,将老化的门打开一半。



之前隔着一扇门的讲电话的声音变大,在洋房风格狭窄走廊那头,在电话台前,一个身穿马甲戴着眼镜,正将接话筒放在耳朵上说话的身影出现了。



「……」



然后在他脚下,还有一个坐在走廊上,打开着绘本的年幼少女的身影。



穿着好像古董娃娃的衣服的少女——夏木梦见子,以及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加上古风马甲的神狩屋——鹿狩雅孝。



正在打电话的神狩屋感觉到了有人开门,短暂地瞟了过来。



然后,他似乎觉得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又把眼睛放了回去,但随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慌慌张张地张大眼睛,再次朝苍衣的方向看了过去。



「!白野……!」



「抱歉。那个……」



神狩屋见苍衣要说什么,连忙用手捂住了受话器。



「……对不起,有客人来了,待会儿我再打回去」



然后,神狩屋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完,不由分说地将接话筒放回到了话机上,单方面地切断了通话。



「啊……」



「白野……你怎么来这里了?」



神狩屋朝困惑的苍衣一边走过去,一边用好像很头痛又好像责备的语气问道。



被问的苍衣,虽然很困惑,但还是勉强提取了脑中已经准备好的那个借口,战战兢兢地说了出来。



「今天我和朋友去看了电影……回来就想,顺路看看大家……」



「……」



他没有说谎。



站在门前的神狩屋叹了口气,然后又对苍衣问了一句



「……刚才的,你听到了?」



「嗯……算是吧……」



虽然并不准确,不过苍衣姑且还是这么回答。苍衣不确定神狩屋会怎么理解自己的回答,不过神狩屋胡乱地挠了挠有些少白的头发,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受不了,来得太不凑巧了……」



「……对不起」



苍衣急忙道歉。



「可是,那个,没关系么?」



「不行」



于是苍衣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内容还没说上一句,神狩屋就立刻反对了他。



「……呃……呃……」



「之前也说过,那是无可奈何的情况」



神狩屋叉着手,俯视着话被打断钳口不语的苍衣,说道



「恐怕我没办法让你不去内疚,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不需要道歉,不需要负责人」



然后,虽然苍衣实际上并没有对通话的内容听到多少,但神狩屋以苍衣全部听到了为前提,嘱咐苍衣



「听好了,大家一点点地相互拿出力量,合力面对〈噩梦〉这种不可抵挡的灾害所引发的一切悲剧,这才是〈骑士团〉的应有的存在方式」



「啊……是……」



「修司的事确实是一次沉痛的打击,我也很悲伤,但因此而受苦的你同样是受害者,所以你也必须得到保护。毕竟〈断章〉总归只是一种仅存在于人的内在的自然灾害,所以你没有责任,如果是为了让你承担责任而让你前往支援的话,那这想法就大错特错了」



「……」



「所以说,你什么也不用做。不管他们,他们自己就会冷静下来」



虽然神狩屋说得很肯定,但他根本没注意到,他就连苍衣没有听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苍衣这才准确掌握了电话的内容。



总之,因为〈丧葬屋〉的死引发了某些问题,而对方认为苍衣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打了那通电话。



苍衣了解情况之后,应了声「是这样啊……」,但他既然知道了实情,就不可能再作出其他回答。



「……不过,我想去」



「白野……」



神狩屋露骨地露出不开心的表情。



「我可不希望你变成雪乃那样,反而想要和你一起努力,让雪乃同学回归正常的生活」



「……我明白。对不起。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真的不需要为修司的事自责。〈骑士〉的职责中,不包括义务和责任。那些终归是不得不去履行职责的,或者心灵不敌伤痛想要一死了之的那一类人,为了弥补所必须加在自己身上东西。



不属于这类人的〈保持者〉才占绝大多数。那样的〈保持者〉有的退隐,拼命地想要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与〈支部〉保持距离,所以就算作为〈骑士〉东奔西走,我觉得基本也不会和他们打照面。总之我想说的就是,你根本没理由去迎合那些只会接受〈支部〉支援的〈保持者〉的那些歪理。我认为,你现在需要休息」



「或许您说得对」



听着神狩屋的劝说,苍衣低着头,回答



「可我————也想普通地,负起责任」



「……」



「我只能认为,那是我的责任。我也理解要我去负起责任的那些人的感受」



「伤脑筋了啊……」



神狩屋发出了今天最大的一声叹息。



「老实说,我不想让你去。让精神不稳定的你执行〈骑士〉的任务,我担心会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



「……」



面对这样的指摘,苍衣只能深深地低下头。



苍衣也明白其中的危险性,而且他其实也很恐惧。



可是就算让苍衣什么都不做,苍衣每天还是会受到叶耶的噩梦的威胁。苍衣无法否定,就算什么也不做,长此以往被梦境逼迫下去,也可能演变成同样的事情。



要问苍衣更受不了那种结局,苍衣会选择后者。浑浑噩噩的空白,会将〈噩梦〉更加鲜明地呈现在苍衣面前。



〈噩梦〉会将一天无限延长,久久地逼迫苍衣。



苍衣想做些什么,越困难就越好。



可是他也明白,这个主张就是把身边的人暴露在危险中,是自杀性质的逃避。因此,苍衣实在无法说出更加强硬的话。



但是————



「让他去有什么不好」



沉默的苍衣和神狩屋之间,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



苍衣转过身去,神狩屋抬起脸。一直担心地看着两人对话的飒姬,叫出了插话的人的名字,迎了上去。



「啊。雪乃,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不知何时,时槻雪乃一边简短地说着,一边大步走了进来,将挂在肩上的运动包重重地放在了椅子上,正值暑假却仍穿着长袖水手服的雪乃,将那头用黑色蕾丝缎带扎成马尾风格的头发随手一拢,手插在腰上,朝苍衣他们看去。



「雪乃……」



神狩屋的态度从之前的『伤脑筋』,转变成『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开始听的,可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次的案件,我实在无法赞成白野前去」



「对,我没有听。不过,总之白野同学想负起杀掉〈丧葬屋〉先生的责任对吧?什么都不做的家伙总是这样的」



雪乃听到了神狩屋说的话,可在她凛冽的美丽脸庞上,双眼锐利地眯了起来,冷得无以复加地放出话来。



神狩屋没法继续往下说了。



苍衣半是佩服,半是苦笑地说道



「真厉害。这都能知道」



「我当然明白」



不过,雪乃对此的回答,非常单纯。



「毕竟我有遇到过」



「咦?」



「我最开始杀掉别的〈骑士团〉相关者的时候,也是一样」



这是单纯,而沉重的回答。



「啊……」



「光会受伤也是白搭。软弱之人才这么做」



雪乃放出话来。隐约可以看出雪乃在以前有过不开心的回忆,这么说对她不太好,但苍衣对她能说的那么肯定,感到很可怜。



「一般都是这样。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强啊」



因为这么觉得,所以苍衣才有这种见解。



「我也能够理解,让我负责人的那些人的感受」



「真善良呢」



雪乃不屑地哼了一下。



这是雪乃平时那种严苛而冰冷的态度。然而,雪乃后面说出的话,完全出乎苍衣的预料,苍衣吃了一惊。



「不过————也对。我也可以赞成你甘愿接受这件事」



「咦?」



苍衣不由得呆住了。



「……干嘛啊,你这表情。平心而论,不把问题归咎于他人头上,我也无法接受的自己的不幸,所以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雪乃不开心地皱紧眉头,答道



「即便这样,我也不会发泄怨气,把责任归咎到参与过的〈骑士〉身上。不过,恨我的人,就随他们去恨好了。



如果这样能让人心里舒服,那么被人憎恨也是〈骑士〉的职责。这种问题,我不会往心里去,所以不成问题。如果憎恨能够支撑人活下去,那就去恨吧。就像我靠着对〈泡祸〉的憎恨来支撑自己活下去一样,把那当成一样的就对了」



「……」



「只要不碍着我就够了。他们要怀着毫无意义选错对象的憎恨,要情非得已地活着,要无所作为地死去,都是他们的事」



如此说道的雪乃,不知是对苍衣还是对自己过去不开心的记忆产生敌意,摆着严肃的表情。



苍衣无话可说。尽管听到了雪乃悲壮而崇高的钢铁觉悟,可苍衣更多的感觉到的,是雪乃那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一直将自己置于充满敌意与紧张的死敌这种,自残性质的愿望。



雪乃为了时刻将自己当做利刃,磨砺自己,不希望给自己制造得以安身的居所。



为了维持那个孤高的自己,而想要尽可能地减少身边对自己好的人。



神狩屋摆出极度为难的样子,开口说道



「这不对,可是……」



可是在他继续往下说之前,被雪乃打断了。



「很危险么?如今还提这个?」



「这个……算是吧……」



「我迄今为止这一路上,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而且,白野同学杀了〈丧葬屋〉先生,这是不争的事实对吧?他当然要被全关东的〈支部〉所憎恨」



雪乃斩钉截铁地说道。



「早几天也好晚几天也罢,事实不会改变。只要稍有空闲,外出支援,必定会有恨他的人冒出来吧。还是说,白野同学不干〈骑士〉了?如果有这个打算,还是趁早为好」



「……」



神狩屋看了看苍衣,苍衣也看了看神狩屋。



「……拜托了」



「我服了……真拿你们没辙……」



神狩屋在两人的攻势之下,屈服了。



他露出死了心的神情,胡乱地挠了挠少白的头发,朝店面那边走下去。



「非、非常感谢!」



「不过有言在先,这次的案件,真的不推荐你参与」



神狩屋在圆桌上落座,看到神狩屋坐下,飒姬连忙开始给神狩屋准备茶杯。



「其实,我不想告诉你这件事」



然后,神狩屋一边等红茶端上来,一边发自内心感到厌恶,说出了就连已经下定决心的苍衣都一下子不安起来的不祥的开场白。



…………



3



「我就不多说了,你到了之后真的得要多加小心」



「是」



在第二天早晨的店门前。



神狩屋脸上挂着有些不安的表情,正在给准备好行装,穿上学校制服的苍衣和雪乃送行。



苍衣提着学校指定的包,雪乃提着皮箱。



苍衣与学生手册上校规中的『到远方旅行须着制服』这条款项,符合得无以复加。



神狩屋与飒姬在店门口,一起给两人送行。



神狩屋拗不过他们两人,最终答应了他们前往援助。



其实神狩屋也想一起过去,一起为苍衣分担,然而不巧的是,事先约好的商谈眼看就要到了,既然还要维持生计,这种事自然不可放下。



「那我们出发了。飒姬,再见」



「是!一路顺风!」



苍衣和飒姬没有去管愁眉苦脸的神狩屋,笑着相互道别。



「要小心啊!」



神狩屋接着飒姬的话,嘱托道



「真的没关系么?」



「……是。应该吧」



对这个问题,苍衣答得好像没什么自信,不过他干脆地点了点头。



气氛看上去挺沉重的。这也难怪。毕竟神狩屋多次劝说苍衣,不要响应这次的支援请求。



当苍衣听到这次支援的内容时,也实在不由得脸色大变。



即便这样,苍衣到头来还是没有改变要去的意志。在神狩屋看来,这是一次充满不安的启程,如今便是在这样的感情中为他们送行。



「……出发了」



雪乃根本没去理会神狩屋的内心活动,也没有理会临别之际的苍衣和飒姬,冷冰冰地催促苍衣。



「啊、嗯。那我走了」



「是!要加油哦!」



雪乃迅速地朝车站走去,苍衣连忙跟了上去,而精神满满的飒姬向他们送行。



「……要是感觉到危险,要马上逃跑哦」



神狩屋也在最后依依不舍地喊过去,然而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听到了。



他看着苍衣穿过店门前,路过饱经沧桑而显得庄重的围墙和庭院,在古老的住宅区的路那边,好不容易跟上了雪乃。



怀着这种不安的感情目送他的背影,还是头一次吧。



在夏日刺眼的朝阳之下,神狩屋注视着两人渐渐消失的方向,一时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察觉到身旁的飒姬正抬头看着自己,总算回过神来,脚上的竹皮屐一边踩出声音,一边回到店里。



飒姬一边小跑着跟在后面,一边问道



「很危险么?」



「嗯?不……没那种事」



神狩屋担心的与其说是危险,倒不如说是精神层面的问题,不过不好对飒姬解释,于是支吾起来。



他一边思考如何解释,一边从货柜之间穿过,回到店里。



神狩屋在因为太阳光的关系,虽然同样开着灯却感觉比夜里更加昏暗的店内,深深地叹了口气。



「……」



在客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身上穿着古董娃娃一般轻飘飘的衣服,怀中抱着《爱丽丝梦游奇幻记》中出现兔子布偶的梦见子,就像一只等身大的人偶一样坐在上面。



由于必须迎合神狩屋的工作安排,梦见子不得不很早就被叫起来。是苍衣和雪乃在出发前不久,苍衣帮她坐在椅子上的。



苍衣来到这个〈支部〉之后,这位心灵坏掉的少女,状态非常不错。



从这一点来考虑,神狩屋也不希望苍衣像雪乃一样踏上修罗之路。



不对,他也不希望雪乃那个样子。



可是,那个怀着危险而具有毁灭性的〈断章〉的美丽少女,完全不顾神狩屋的一番苦心,自愿奔赴战场。



不能任其发展。



雪乃也是,苍衣也是。



泷修司的事情也是。



曾经的自己的事也是。自己的————已故的未婚妻的事也是。



「…………」



苦厄的感情久违地从心之盖的缝隙间律出,神狩屋在店内的昏暗之中,嘴角不悦地弯了起来。



「……店长?」



飒姬用神狩屋嘱咐过在店里尽量要用的叫法,叫了神狩屋。



「啊、嗯,没关系」



神狩屋强作笑容,回应道。



然后



「今天有很多事要忙,必须得加把劲呢。做好工作的准备,借辆卡车,然后送飒姬你去进行别的支援,把梦见子交给三木目先生照料……哎,可真忙啊」



神狩屋边说边屈指细数要做的事情,苦笑起来,然后催促飒姬到里面去,轻轻敲了下肩膀。



「接下来,首先……」



就这样,神狩屋正要对梦见子说「就在这里乖乖的哦」的时候。



视线对上了。



坐在椅子上的梦见子,明确地仰视着神狩屋,眼睛张得大大的。



「!」



这一刻,神狩屋大吃一惊。梦见子绝大多数时间会非常自闭,连眼睛都很少扬起来,更徨论与人四目相汇了。



神狩屋顿时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梦见……子……?」



神狩屋,呢喃起来。



梦见子面无表情地张大了眼睛。



可是她没有神色的瞳孔中,却能看到明显的畏惧之色。



「该不会」



神狩屋的视线在桌上泅泳。



有一本厚厚的童话书,打开着放在桌上。



然后————没有任何支撑,直到刚才还自主地漂浮在半空中一般的一页,轻轻地落了下来。



————《莴苣姑娘》



在打开的书页上,和蜡笔风格绘出的一座石塔以及一位金发公主的插画在一起,写着这样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