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打工族的奋斗(1 / 2)
寿美子的定期回诊到第三次时,已是亚矢子离开的一个半月后。
药的副作用不明显,效果则持续显现,因此寿美子的症状已逐渐稳定,不再动辄说要寻死了。只不过,她那神经质的搓手和身体摇晃仍没有改善。
带她回诊是诚治的工作,连带地,采购日用品和各种外务也由诚治去跑腿。
亚矢子定期用手机打回家里来问问情况,还用电子邮件寄来数十种主菜和配棻的菜单;这是诚治的要求。他不懂得怎么向负责作饭的母亲点菜,只好找姐姐商量。或许是考虑到父母亲年过半百,亚矢子提供的菜肴建议都是偏向清淡口味的,少油又少肉,吃不惯的诚治也只能勉强接受。
偶尔,诚一会向儿子探问寿美子回诊的情况。通常是在晚酌时。
「医生说目前大致稳定,持续吃药就好,只是家人要有长期作战的心理建设。」
「在样啊。」
父亲多少也是关心母亲的吧——诚治才刚这么想——
「算了,她老是把想死挂在嘴巴上,我看也只是在博取同情罢了。」
听到诚一爆出如此毫无同理心的话来,作儿子的只觉得血气上冲。
「才不是那样吧?要不是听了姐的话去看医生吃药,妈哪会有现在的进展!」
「你姐姐也是,自己嫁给了医生才会这样小题大作,她的话不用全听。亚矢子又不是医生,却爱摆那副架子。她以为她是谁啊?」
冷静冷静冷静,要冷静。动肝火就输了。跟他吵架没有意义,况且他又喝了酒。诚治拼命克制自己的语气。
「姐姐不是医生,那冈野医师总是吧?他都说妈的病情严重了,难道他的话也不必听吗?」
诚一这才无话可说。
「爸,你礼拜六不用上班,你带妈去医院一次就知道了。冈野医师那儿病人很多,你会看到其他病人是什么情况,有了比较,你就知道妈的状况有多严重了。她真的不一样,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啊,这个人怪怪的』。」
「少罗嗦。你现在没工可打,蹲在家里白吃白暍,照顾你妈是应该的。」
说着,诚一把报纸打开来看。这是他对家人拉起的隔音帘。
「诚治。」
回头看去,只见寿美子靠在走廊的墙边,身子摇晃得格外厉害。
「护手霜……你帮我涂护手霜好不好?」
「好。」
诚治站起来,随母亲一起走进卧室。
对坐在已经铺好的棉被上,他在寿美子的手上涂抹乳霜。
「诚治,别跟你爸吵架……别人会听到,会妨碍你爸的工作。」
「没人听到啦。那只是你的妄想罢了。」
诚治忍不住急躁起来,心中却猛然后悔。亚矢子和冈野医师都会再三叮嘱,面对寿美子的妄想时,应该心平气和地劝说,而不是直接地否定。
才刚刚遭遇到父亲的顽固,又碰上母亲的妄想,令诚治有点儿招架不住,忘了寿美子的病情只是得到药物控制,实际上,她还是很容易因家里的风波而恐慌。
「对不起。不过,我没有跟爸吵架。我们只是在闲聊而已。」
说着,诚治草草地涂完护手霜,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间去。
□
打开电脑,诚治搜寻着不动产资讯。他最近常看这个。
要搬离这栋房子——这一点,冈野医师也常常提到。诚治也明白,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药物的效果只能勉强打平寿美子所负担的精神压力而已。
家人要尽可能地消除她的压力。医师如此嘱咐道。然而,寿美子的压力,最主要的来源就是他们所住的这个房子。
「换个地段……中古的都还要两千万啊。」
二十年来都住在月租三万圆的独栋洋房,要换到反应真实市场行情的租赁住宅,父亲绝不可能点头答应的。
在附有贷款试算表的网页上,诚治随便挑了一个物件来计算。
头期款五百万圆,不考虑年终奖金,诚治输入父亲退休年限,选择亲子联合贷款。
试算结果,月付额大约八万圆。
「……我得快点找工作了……」
刚过完生日的诚治,如今已是二十五岁。辞掉第一份工作,已是整整两年前的事——这两年三个月的空白,怎么也不可能填补了。
心念一动,他拿出抽屉里的两本存摺,一本是专为姐姐那一百万圆而开设的帐户,另一本是他自己的打工薪资帐户。
两相比较之下,自己的户头里只有少得可怜的十数万圆。诚治把这个户头当成零用钱包,自从辞掉上一个打工之后,帐户是只出不进。
「不多存一点钱不行……」
堂堂二十五岁的男人,手边能动用的金额还不及一个社会新鲜人的起薪,虽然他这两个月都在忙着照顾母亲,但这说起来可没什么光采。
「好吧!」
他叫出文书软体,用极粗的字体大大地打上了两行字,然后列印出来。
目标:找正职。
存钱(当前目标:一百万圆)
看着印表机吐出的A4纸,诚治有些难为情。这么搞,好像小学生在立暑假目标似地。
不过,这样的难堪感受,对自己来说是必要的。把那张纸贴在最容易看到的墙壁上,诚治觉得自己有了干劲。
□
再回诊时,药量增加了。
眼见寿美子面露不安,冈野医师一贯沉稳地向她解释:
「这个剂量才是正常的。这种药,一开始要用少量来测试副作用和效果,确定适合您服用之后,就会增加剂量。所以请您放心地继续服用。」
寿美子坐在那儿听,双手竟越搓越快,诚治便一直抚着她的背。
「放心吧,妈。姐也这么说过,不是吗?」
听了此话,寿美子好像就比较不焦虑了。
「家人可以多跟她聊这个,让她放心。」
诚治不敢大声答「是」。他自己会尽量做到,却不保证父亲也会这么做。对于妻子的病情,诚一是能不谈就不谈。
「若有任何突发状况,我们也有电话谘询服务,您可以随时打来。特别是患者出现幻听或幻觉的征兆时,请马上到医院来。」
「好的。」
回家时,他们总是顺道去超市买菜。诚治将文具区货架上所有的履历表全都买下,又到书报区买了一本就业情报志。
见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诚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好好找一份正职。还有,我也会再找个兼职先做做。」
此话一出,便见寿美子笑颜逐开:
「诚治……你好好工作,你爸也会高兴的……」
诚治顿觉心中五味杂陈。
直到现在,母亲还是把父亲放在心中第一位。
头期款五百万圆——诚一喜爱旅游,偏爱北海道和冲绳,在最热衷的时期,前前后后合计就花掉这个数目。若把房贷当做房租,对一般家庭而言,八万圆也是再标准不过的价格。
想到父亲竟不肯为妻子拿出这笔钱来,诚治忍不住感到愤怒。
每一次旅行,诚一都带着寿美子同行,却从来没问过她的意愿;以诚一的观点来看,搞不好还觉得寿美子应该感谢他呢。其实,要是他能把这笔钱用来搬家,说不定寿美子会更高兴。
也许,诚一并非不爱寿美子,只是没为她着想而已。
姐姐说得对。想向诚一寻求普通的人性和爱情——为他人顾念、体谅他人的这种细心——只是徒劳。
□
寿美子的回诊和一般正职的面试都在白天,诚治决定去当道路工程的夜间临时工,虽是体力劳动工作,但是收入不错。
不过,有件事让他担心。
「爸,早报看完借我一下,我要看就业广告。」
某天早上,诚治故意这么说道。诚一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哦」,却是马上就将手上的报纸递了过来,可见他听了心情好。
「听着,别被眼前的条件给骗罗。有些工作机会标榜免经验和高薪,但诈骗成份居多。」
「嗯。对了,妈回诊跟正职的面试都是白天,所以我会先找个晚上的兼职去做。」
「也好,与其在家闲闲没事,弄个打工来表现求职意愿,对你来说也是加分。」
在家闲闲没事——我在家里照顾妈,你难道都没看见吗?这种说法员让人火大,但诚治勉强按下怒火。
「……我从上一个打工辞掉到现在都在照顾妈,也没那么多时间。现在妈的状况稳定了,你晚上也都在家,就算我去打工,妈也不会怕。还有,有件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嗯,什么事?」
「妈在晚餐后跟睡觉前都要吃药,你要负责提醒她。之前都是我在注意。」
「那有什么问题。」
真的吗?诚治是半信半疑。从姐姐的那一次争吵经验中,他知道父亲根本只是个不成熟的大人,一旦坏了他的心情,只会让对话陷入僵局。
「你要自己把药拿给她,看着她吃下去哦。特别是最近才增加了药量,妈觉得不安。」
「好啦好啦。」
「那就拜托了。」
收起矛头,诚治不再多叮咛,免得父亲又耍小孩子脾气。
□
第一个正职只做了三个月就辞职,之后的两年又只有间歇性的打工,如此的工作经历,让诚治越发感受到社会的严苛。
为什么你那么快就辞掉第一份工作?
为什么你没考虑马上再找一份正职?
至今仍未找到新的正职吗?
因为那家公司的环境让我没法适应。
我有想过,只是家里需要我的收入,所以才先找了兼职计时的工作,有空档时再找正职,结果就拖到现在……
最后的那个问题,差点儿没让他吼出「要是找到,我现在还会坐在这里面试吗?」之语。
更残酷的是,一封封寄出的履历信,一封封地被退回来,连顺序都不差。
目标:找正职。
存钱(当前目标:一百万圆)
贴在墙上的目标,他真想撕了它。
一反于找正职时的受挫,打工倒是顺利得很。诚治起初也觉得吃力,但很快就习惯了,而且收入好得出人意料。做了两个月,他的帐户余额已经超过五十万了。看着存款快速趋近于目标值,诚治自己都觉得吃惊。
除此之外,工地的同事大多是壮年以上的大老粗,气质或谈吐不佳,性情却都十分爽朗而豪迈,与他们共事也令诚治心情愉快。
「小兄弟,你可以去找更轻松的临时工啊,何必来做这么辛苦的?」
来做这种工作的,大多是被高额的日薪所吸引,却也多得是做不到三天就逃之天天的年轻人,像诚治这样的小伙子能连续做上两个月,似乎是很少见的。早在他尚未做满一个月时,工地的这群大叔就已经相当赏识他了。
「没有啦,我妈生病了,我怕家里要用钱,想多存一点。」
「生病?怎么这样?有住院吗?」
「没有,是……忧郁症。有听过吗?」
「喂,大叔我书读得少,但也别把我当笨蛋。我有听过啦,好像是一种心病,对吧?」
「对对对,我妈就是心病,而且蛮严重。」
「哎呀,那可不得了。这个要小心伺候才行哪——」
朴直的慰劳之词,竟令诚治眼眶为之一热,他赶紧用粗棉手套按一按眼窝,不料竟无法止住泪水。看见诚治低着头停下了手中的铲子,听见这番对话的同事们全都围了过来,连外籍劳工都来问是怎么了。
「我爸都不懂那种病,也不肯去了解,说我妈是个性软弱才会那样,而且也不体贴她,连带她去医院都不肯……」
「喔,你爸爸不对——女人的个性比男人敏感,这是当然的啊——怎么可以不好好对待呢——」
肤色黝黑的外籍工人边说边耸肩。
「啊——你爸不可以这样啦——」
「我也劝过我爸,但他都说我是连工作都找不到的窝囊废……我说的话,他都不听。」
「你放心啦!」
一名大叔用力地拍了拍诚治的背。
「多少娇生惯养的年轻小伙子吃不了这种苦,你却能待上两个月,一定会有公司要用的!」
「就是说啊。像你这样有骨气又孝顺的年轻人,不可能没人要雇你啦。我们给你保证!」
「喂,我们这种没读书的老伯挂保证,行不行啊?」
不知是谁吐的槽,令众人哄然大笑。
「今天收工之后,我请你去吃串烧啦。你要撑下去,加油!」
拍背来替人打气,似乎是这帮工地大叔的习惯,这会儿他们一个个都来拍诚治的背,而他们的手劲又大得要命,拍得他几乎都站不稳了。在众人坚定而有力的激励下,诚治带着一脸的眼泪、鼻水和泥沙,回到了工作岗位。
□
「爸,你有盯着妈吃药吗?」
每逢见到父亲,诚治都会这么问,但诚一总是不耐烦地回答「知道啦」,口气差得让诚治不想再追问下去。
我是基于关心妈才问的,没必要被他用这么蛮横的态度对待。
回想起亚矢子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还算和乐,如今却又是剑拔弩张了。
「诚治,你跟你爸好好讲话……」
寿美子不只一次这么对诚治请求,偏偏在这一天,诚治刚和父亲闹僵,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
「怎样啦!是他不对吧?」
对父亲的不满,一口气涌了上来。
「我问他有没有看着你吃药,还不是因为关心你,你干嘛还替他说话?看医生、吃药都是我们的事,跟他无关吗?他都不肯帮忙,就我一个人穷紧张!」
「不是这样的……」
寿美子面露难色,搓起手来。
「你爸爸就是那个性……跟他说也没用……」
「那我就该忍受他吗?为什么我还要跟他好声好气地讲话?我出力最多,还要我忍耐他那个性,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你要纵容他到几时啊!」
暴躁地吼完,诚治就冲出了家门。像这种时候,到超商去打发时间是最方便的,所以他至今从来不在家附近的超商应征计时店员,就是不希望离职后留下尴尬,或是弄坏了人际关系,到时想单纯当个顾客去消费都要顾忌这顾忌那的。
……这时候的母亲,大概又垂头丧气地在摇晃身子了吧。
对不起……都是妈这副德性给你们添麻烦,对不起……
但是,有错的并不是她。
姐姐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光想到这里,诚治就觉得脊背发寒。
不过,妈还有药可以吃,我却只能忍受爸那蛮横无知的态度。不只如此,照顾病人的压力也是会累积的。我也有情绪,积压久了难免要发泄,这也是无可奈何吧?又不是经常如此。
妈既然定期吃药,病情总不会比之前恶化吧?稍稍把气出在她身上,应该不会有事吧?
诚治走到离家稍远的超商,在那儿站着看了几本杂志才回家。
就像诚一对着儿子乱发脾气,诚治对着母亲发脾气——要忘记自己的失态,需要一点儿时间。
□
某一天,诚治下工回家,诚一竟走到玄关来迎接。这个时间,诚一应该已经睡了才是。
「喂,你来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你妈出了一点事情。」
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诚治脱了鞋就往屋里跑。妈不在卧室里,而起居室的灯是亮的。
刚知道母亲发病时的那一幕,竟又重现在他的眼前。
坐在沙发上,寿美子前前后后地摇个不停,她将脸埋在手掌中,口里喃喃自语,所说的话一定也跟那时一样。
不同的是,这会儿,她的左手缠着绷带。
走到她面前蹲跪下,诚治直想扯下那拙劣的包扎,但还是耐着性子,慢慢地解开绷带——
手腕上,横七竖八的几十道血痕。
伤口还在淌血。
——他再也受不了了。
「——怎么搞的?」
诚治跳起来对着父亲大吼,吓得他后退半步。
「这样岂不是比刚开始时更糟了吗?不用医生来看,我都看得出来!这种自残行为,当初可没有啊!妈的药应该是适合她的,要是有持续服用,不可能变成这样的!早上跟中午的都是我盯着,晚上跟睡前是你负责,这不是讲好的吗?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我、我都有——」
「有的话就不会这样!你到底是怎么盯的?」
「我每天都有叫她去吃药啊!」
诚一老实招出,却是理直气壮地吼,激得诚治反射性地抡起拳头,而诚一也反射性地举手来护着脸。
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
这一拳要是打了下去,老爸只会受挫折,恼羞成怒,更加顽固——要想救妈,就更没有机会了。
「——你、你想打我?」
看儿子还不放下拳头,诚一竟然又吼,也不知是心存挑衅,还是绝地反扑。
诚治对父亲的轻蔑已经到达了顶点。就在这时,寿美子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诚治,不要这样。是妈自己要这么做的,只是失败了。妈不想再活下去,活着只会给家里添麻烦。」
说这话时,寿美子的眼神空虚,仿佛她看的是另一个世界。
「妈也对不起你,上次、还有上次、上上次、上上次、上上次,都叫你忍耐你爸;你没有错,妈却净是要你忍耐,害你生气……」
宛如魔法般,投向诚一的那股轻蔑,掉头来转向诚治自己了。
那些他以为不太严重的气话,寿美子全都记在心里,变成了她自责的材料。
以为她吃了药就可以承受压力,以为那一点气话不会构成压力——无凭无据的,诚治就这样认定一切太平。
见到儿子无力地放下拳头,诚一这才跟着放下手臂。
「先把那些伤口的事讲给我听吧。怎么开始的?」
说着,诚治走到餐桌边坐下,诚一也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看着父亲显然还在装模作样地强装镇定,此刻的诚治反而觉得可悲。
自己也一样。自己跟爸一样地自以为是,一样地逃避真相。
诚一说,他半夜醒来,就发现寿美子不在床上了。他以为她去上厕所,却等了很久还不见她回来,于是到厕所去看。
结果,他看见寿美子在洗脸盆前喃喃自语着「对不起」,不断地拿剃刀切自己的左手。
「为什么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手机是拿来干嘛用的?」
「打工也是上班,怎么能叫你为了家里的事情跑回来?」
诚一凶巴巴地回答,但诚治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这谎也撒得太逊了。
是他不想让儿子发现自己的失职,不想被儿子责备。反正诚治下了工回家总会发现,当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照你这么说,哪天我们在你上班时出车祸死了,也不必通知你了是吧?」
再怎么虚张声势,听到这话,诚一的表情也变了。
诚治起身,走到寿美子的面前,重新把绷带缠了回去。他在大学参加的是体育社团,懂得一些急救措施,包扎伤口起码比父亲上手。
「妈,你答应过我们的,你想说话不算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啦。你很痛吧?我才要说对不起,老是对你出气,你心里很难受吧?」
「妈只是想,不要再给你们添麻烦……」
「要是你自杀死了,那才是最大的麻烦。爸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把老婆逼死,搞不好连工作都会受影响。」
用这种说法来向寿美子施压究竟对不对,现在的诚治也不敢确定。只不过,寿美子极端害怕拖累家人,这就成了他唯一的施力点。
「恐怕连姐他们的医院都会受影响。」
「……那怎么办,诚治?妈不要连累你们。」
「那你就绝对不可以再寻死了。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我只要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就可以让我们得救了。我会努力不再对你发脾气的,你也要努力别再做这种事,好不好?」
「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对不起。」
「明天我们去给冈野医师看看吧。」
一听到冈野医生的名字,不停道歉的寿美子立刻改口。
「我不想去冈野医生那里……」
「为什么?」
「他要是知道我做这种事,一定会生气……」
「冈野医师才不会生气呢。你要是不去,我们会伤脑筋的。我们明天一早就去。」
迳自做了结论,诚治把母亲带往卧房,劝她去睡觉。寿美子的脚步虚浮,乖乖走进房里,躺回床铺。
看见她躺好了,诚治才回到餐厅去。
「这下子你总该懂了吧,不看着妈把药吃下去是不行的。以后你不准再偷懒了。爸,你也希望我好好找一份工作,但你这样子不尽心,我不就得从早到晚盯着妈了吗?要是我连打工也去不了,找正职会更不顺。」
「知道啦,不要一直念个不停。」
「知道个屁,你就是不知道才会演变成这结果。万一妈真的自杀成功,你要怎么办?」
诚一总算不再回嘴,诚治也不想再逼他。他不想仗势凌人。
「我们来找药。」
「她既然骗说有吃,八成是丢掉了吧?」
「现在的妈没那个判断力,也没那个决心,她不至于敢丢掉冈野医生开的药。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
「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妈已经睡了,别把她叫醒来问这个啦。她还在自责,就算好声好气地问她,她也会觉得被逼问的。」
「你又不是专家,讲得倒是头头是道啊。跟亚矢子一个样。」
诚一又开始嘴硬了。但是这次,诚治已经没有揍他的冲动,只是平静地转头对父亲说:
「爸,今天要不是你醒来,妈可能就自杀成功了,到时候会怎么样,你就具体地想像一下。你老婆自杀了,公司或社区里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人家一定会说,家里的人怎么没注意呢?一定是家里不关心她。我反正是打工的,但是你可没这么简单吧?你的上司、部下会怎么想呢?当然啦,表面上,他们会同情你,可是背地里会怎么说你可管不着。还有姐姐说的那些社区问题。妈要是不在了,邻居们大概也不会再给你好脸色看了,一来是你少了妈这个挡箭牌,二来是他们欺负人的恶行都一笔勾销了;不对,也许他们更觉得愧疚,所以为了掩饰那些事,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把矛头指向你哦——武太太的老公好差劲,连老婆都逼死了。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呢?是该帮忙了吧?别让妈死掉。」
见诚一的脸上露出了怯意,诚治故意放慢语调,一字一句地让他听个清楚。诚一也不再还嘴,开始帮着找药。
他们在一个边柜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些药。从诚治开始打夜工的两个月前开始,寿美子似乎就没有乖乖服用晚餐和睡前的药,而是吃一份停一份、像是不时停药的样子。由于她藏药时仍用医院的药袋包着,诚治看得出里头还剩下一半的量,也大致猜得出母亲是怎么服药的。
「我打个电话给姐。」
「你要通知亚矢子?」
诚一的脸上满是不自在——不,甚至是惊恐。
「明天再打也不迟吧。」
「明天一早该怎么做,我要先问过姐才行,像是明天早上的药该不该吃,我们无法判断。姐交代过,只要有事,三更半夜也可以打电话给她。」
说着,诚治拨出亚矢子的电话号码。
响了十声左右,有人接听了。
「……诚治?」
是亚矢子。她的声音带着睡意。
「怎么了?」
「妈自杀未遂。」
「你说什么?」
显然,亚矢子的睡意顿时消散了。
「你现在在哪?」
「在家里。她好像是半夜爬起来割腕的,手上有几十道伤口,爸醒来才发现的。我们替她包扎了,现在她去睡了。」
「怎么回事?医生不是说药适合她,现在状况不错吗?」
「抱歉。我白天面试,晚上打工,就叫爸盯着妈吃晚餐和睡前的药,结果爸只用讲的,好像没有亲自看着她吃。」
为了公平起见,诚治决定从实招来。
「而且我常对她发脾气,讲话也凶。我以为她都有吃药,讲几句重话应该不碍事,没想到是我跟爸一起疏忽了她。我每次问爸有没有盯着妈吃药,他就摆臭脸或对我凶,我一气之下索性不管,对爸也不耐烦,搞得家里气氛很差,妈就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去了。我对着她埋怨爸的话,她全都当成是自己的错。」
满是怒意的沉默就这么持续着。诚治能想像,姐姐此刻的眼神肯定如针尖般凌厉,可以刺得人心脏停止。
「幸好是在电话里。要是面对面讲,我一定反戴戒指来赏你两巴掌,在你的脸上刮两道血沟子。」
亚矢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她的结婚戒指可是钻戒。
「看你现在不惊不慌,可见状况还不算严重,我就点到为止。把电话拿给臭老爸。」
「爸,姐要跟你讲。」
诚一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也无可逃躲,只得拉长了脸接过诚治的手机。
不用问也能想见,电话那头是多么火爆的詈骂。
「我不是早说过这个病是长期抗战,要你们有耐心吗?定期回诊可不是告一段落而已!教你们在她病情好转后还要继续盯着,否则会出事的!现在好啦,本来都稳定了,却被你害得要从头来过,前面的辛苦都白费啦!诚治有没有叫你要亲眼看着她把药吞下去?有没有!你一把年纪了,成天目中无人,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吗?妈要是自杀死了,你打算怎么办?诚治要打工、要面试新工作,你叫他整天蹲在家里顾妈一个人就好了吗?(以下略)」
抓着电话,诚一完全没有回嘴的余地。只有最后一刻除外。
「不用那样歇斯底里地叫,我也会去!」
说完,就挂掉了电话。恶劣的口气,放马后炮似的心虚。
「明天我也跟你们去医院!」
悻悻然地把手机扔回给诚治,他又是一副莫名自以为了不起的架势。
□
诚一请了上午半天的假,跟着来到冈野诊所。
走进医院时,诚一显得最紧张。诚治已经是熟门熟路,寿美子也已经习惯了诊间的气氛,只是为了昨晚的事情而有些惭愧,大概是不敢面对冈野医师。
「不好意思,我们没挂号,因为我妈……」
简短地说明前一晚的事况始末,挂号处的护士小姐立刻神情紧张。
「这个……请稍等一下,我马上为你们安排。」
昨晚的电话中,亚矢子表示要让寿美子暂停服药,因此她今早没有吃药。此刻的寿美子就像第一次来看诊时一样,完全静不下来,不是搓手就是摇身体,举止流露着异常的焦虑。
护士来通知他们可以优先就诊,三人便向等待中的其他病患鞠躬行礼,然后走入诊间。
冈野医师向初次见面的诚一略略致意,接着对寿美子笑道:
「武妈妈,您辛苦了。」
「啊,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不会啦,主要是怕您受折腾。很痛吧?」
「是……」
「所以,下次不可以罗。您要跟我们大家保证,跟你在名古屋的女儿也要约定哦。没看到您健健康康地来诊所,我也会难过的。」
「好……」
听着医师用对幼儿说话般的温柔语调在讲话,诚一显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寿美子的病竟然严重到要在医院里让人这样好言相待,他大概想都没想过。
「之前的药都是怎么吃的呢?」
「早上跟中午……都有吃……」
寿美子吞吞吐吐,就讲这么多,诚治只好帮她补充。
「因为我会看着她吃下去。只是我要面试,晚上也要打工,晚餐和睡前的药就请我爸负责注意。大概是我说得不够清楚,结果我爸只是提醒她,没有实际确认她是否把药吃下去了。」
「那是多久前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
接着,冈野医师重新转向寿美子。
「武妈妈,那么您的晚餐和睡前药是怎么吃的呢?」
「那个……我想也不该太依赖药物,所以感觉好一点的时候就不吃它。孩子的爸有时叫我吃药,有时没叫,也不是天天来说……」
「所以你要说是我的错吗?」
诚一语气激动,冈野医师便朝他瞥了一眼,表情依然温和,眼神却十分严厉。
「武伯伯,麻烦你安静点好吗?」
不敢违抗专家的权威,诚一只好难堪地闭上嘴。
「吃药一定要定时定量,否则就没有效果了。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那就更没有意义,有时甚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就像昨天这样。那么一来,我们只好考虑让您住院……」
说到这里,寿美子立刻惊怯起来:
「对不起,我以后会乖乖吃药的!千万不要叫我住院,拜托您……」
「您为什么不想住院?」
「我不想……不想跟家人分开……我总得照顾孩子的爸。而且要是被邻居知道,那又……」
「好,那就不住院吧。不过相对地,您也一定要吃药罗。现在您就到外头等一下吧。」
护士上前来,带着寿美子走出诊察室。
「武先生,在这两个月里,您可曾注意到什么征状?」
「跟我相处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之处,只有偶尔叫我帮她揉揉手。还有,我觉得她好像坐不住,总是在改变姿势。」
诚治回想着最近的寿美子,努力答得正确。
「不过,这些都是之前就有的现象。您也说过,这种病是会时好时坏的,所以我想,那些征状应该都还在普通的范围之内。可是,我现在在家里的时间变少了,也许有些地方没注意到,而我有时心情不好,也会对我妈发脾气,我想,也形成她的压力。」
「武伯伯,您是头一次来呢。」
冈野医师转而向诚一说道。诚一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就像我刚才向武妈妈解释的,这一类的药必须持续服用,否则等于白吃了。许多患者会在症状减缓之后就擅自停药,一停药就恶化了。为了避免武妈妈再发生类似昨晚的事情,请您务必要看着她把药吃下去才能走开。病患的家人若是疏忽,或甚至放任不管,结果就酿成了悲剧,这样的案例不少。」
医师使用「悲剧」一词,让诚一的神色凝重起来。
反正是演给外人看的吧——诚治可不买帐。这时,忽又听到冈野医师问道:
「今天早上的药呢?」
「没让我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