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浜路为犬人信乃与亲兵卫所擒之卷(2 / 2)
当然,人心是个复杂诡谲的人力机械,哭了不见得悲伤,不哭也不见得不在乎。
不过……
即使如此……
「嗯——信乃。」
亲兵卫点点头。
原来那个戴褐绿色头巾的男人名叫信乃?
浜路为了记住猎物的特征,用微张的双眼仔细端详信乃。他那双和其他伏一样细长的眼睛此时诧异地眯了起来。
「看来冻鹤临死前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把纸和金币托付给这个猎师。她留这些金币一给你这个儿子,便是要你尽管花用。」
「娘的口头禅就是『我的寿命将尽』。」
「哈哈,是啊。唉,其实我也差不多了。」
「我知道。」
「话说回来……」
信乃怀疑地吐了口气,瞧了吊在庭院的浜路一眼。浜路连忙闭上眼睛。
「这家伙……这个靠悬赏金维生的小猎师为何特地送金币过来?这件事铁定没人知道,她大可私吞。」
「我想她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亲兵卫嘴巴虽然这么说,声音却显得兴趣缺缺。
时刻已近傍晚。
冬风冰冷吹着浜路。
一大一小的伏似乎不觉得冷,仍然继续说话。仔细一瞧,他们都穿得很单薄。
信乃仰望逐渐转暗的天空,喃喃说道:
「嗯,话说回来,亲兵卫。」
「干嘛?」
「仔细一想,居然被现八那小子给说中了。那天晚上,他说江户已经不再安全,咱们想活下去,便得分散到山间、河边、海边与小镇,尽量多留下后代。当时我嗤之以鼻,心想他莽犬一只,居然如此胆小。现在回想起来,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嗯。」
「江户的伏越来越少,自从入春以来,赏金猎人越来越多,伏接二连三被捕,全都到阴间报到了。前几天我远远看见毛野露出马脚,被人斩首示众,正觉得傻眼,谁知昨晚冻鹤、花、叶也一起归西了。好了,下一个不知是我,还是你……」
「别说了。」
男童的声音莫名冷淡:
「我绝不会被捕。我会和娘一样苟延残喘,将无数的犬人子孙散播到耽于安逸的德川天下各地。」
「总之现在还在江户的伏只剩你我,其余全都分散乡间,只怕有生之年无法再见。」
「是啊。」
「啊、你还记得吗,亲兵卫?夏末时大伙儿一起踏上的那趟奇妙旅程,一同在安房国大叫的那个早上。」
两人……不,两伏露出虎牙相视而笑,同时低声叫道:
「——伏之森!」
咻!冷风吹过。
两伏的干笑声渗入渐渐转暗的冬季天空。
竖耳偷听的浜路听见江户只剩下两只伏,不禁大失所望。不过还有许多伏散布在山闻、河边、海边及小镇,或许我和哥哥可以一个带枪,一个拿刀四处捕伏。只不过冷静下来思考,这也得先逃离五花大绑的处境才行。浜路的命就如同风中残烛。
信乃突然正色说道:
「亲兵卫,你带着这些金币到京都。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碰上现八。什么?通关证?用不着那种玩意儿。翻山越岭,披星戴月,多的是路可走。你已经长大了,是只独当一面的伏了。一个人也不成问题。」
「你要怎么办?」
「我随后会到。」
「随后?」
「是啊,明天。我明晚还得登台,结束以后立刻动身。其实这事刻不容缓。每晚一天,伏的生命便少一天。好了,快动身吧。」
「嗯。」
亲兵卫点了点头。
他无声无息走进屋内,转眼间又背个小包袱出现,行李出奇地少。他带着那只圆滚滚的白人,快步走出几欲坍塌的家门。
他既未恋恋不舍地与家告别,也没对他唯一可以依赖的大人——信乃说上半句话,更没有怀念昨晚此去的母狗冻鹤太夫……
一阵风吹来,浜路再定睛一看,亲兵卫已经不见踪影。
如此矫捷的身手就是野兽的象征吗?
落单的信乃目送亲兵卫的背影,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转身。
「现在该怎么处置这个女猎师……?」
浜路知道他靠近了。
甜腻却骇人的野兽味扑鼻而来,教浜路背上寒毛直竖。
自言自语声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不如咬断她的咽喉,吸干她的血,再丢到不忍池吧。毕竟她看到亲兵卫的脸了。」
「……喂,浜路!」
正当浜路脖子发凉、命在旦夕之际,外头传来道节的大叫声。
信乃眯起眼睛。
他动动鼻子,或许是从声音或气息察觉来人虽然吊儿郎当,但是并非泛泛之辈,只见他轻轻摇头,吐出一口近乎无声的气。
下一瞬间,信乃足蹬缘廊,纵上残破的屋顶,随即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屋顶彼端的橘红色天空之中。
几乎同时,道节的胡须脸出现在篱笆之后。
「喂,浜路。有个戴眼镜的怪男人告诉我你来这里,他是谁?那小子罗哩罗唆,说什么这间屋子很危险,若是我不快点赶来,可爱的妹妹就小命不保了……」
醉意未消的道节双手抱头,踏进庭院,只见到浜路被五花大绑,吊在树上。
「浜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你没受伤吧!」
「哥!」
或许是安心之后松懈下来的缘故,绳子一解开之后,浜路便扑向道节宽阔的胸膛,犹如在山里倚着大树时一样瘫软,昏了过去。
风停了,粉雪开始飞舞。
太阳渐渐下山,性急的苍白月亮升到空中,照耀小小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