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化之屋(2 / 2)
「要是能钓到就好了,可是钓不到鲑鱼。」建平笑道。「要更上游才会有鲑鱼。」
「可能会钓到雅罗鱼吧。因为下过雨之后,或许会大量聚集。」
「不过,我们的目标是鳗鱼哦。」
「我问你们,『天化』这游戏是谁想出来的?」
「哎呀。」
「不知道。幽香也真是的,开口闭口全是『天化』。」幸平一面帮我的钓竿装钓饵,一面说。他说得没错,我开口闭口谈的都是「天化」。
「因为人家喜欢嘛。」
「你会一直玩到最后第九局吗?」
「当然。」
「啊,上钩了。」
建平头上的独角仙振翅飞走了,这对双胞胎始终一副悠哉的模样。
我们一共钓到五只雅罗鱼,阿姨端出陶炉,在庭园里烤鱼吃。那天没钓到鳗鱼。
钓场附近的大岩石旁摆有五尊地藏菩萨。
「去拜一下吧。」双胞胎站在地藏菩萨前,双手合十。我也依样照做。
「这是坟墓。」
「是你们的祖先吗?」
虽然看起来不像坟墓,但就算庭园里有祖先的坟墓,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不,不是我们的祖先。」
「不然是谁的?」
「嗯……是神明。死去的人。神佛。」
「我也不是很清楚。是很伟大的人。」
「是朋友。」
想到这对双胞胎将地藏菩萨当成朋友,我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傍晚,第三局展开了,我决定全力以赴。我先入浴,让自己觉得身心洁净,然后用力拍打脸颊,抬头挺胸朝别房走去。
我光看到那只莳绘箱,便情绪激动,心跳加速。
「你的表情愈来愈棒了。」老大取出盘子。和昨天一样,房间内有焚香。
「充满干劲。」
在第三局中,我又更进一步迈向「天化」的深处。前两局只算是「天化」的入口,就像幼儿用的浅滩。「天化」已轻易越过单纯的游戏框架,不再是以「好不好玩」之类的话语所能形容的活动。
第三局展开的世界,让人觉得里头有神明栖宿,也许有个和过去或未来相同的世界,实际存在于某处。拿到战乱的卡片,我会听见马蹄蹬地的声响,拿到暴风雨的卡片,我会感受到暴风。从卡片的动向中,我感觉到各种思想,并跟着它走,接着便会有相反的思想出现.像要与之相抗般,令人混乱。本以为是善,却突然转为恶,原本感觉丰足之物,转瞬间却成为令人心寒的虚荣。攻击与防御。某部分成功,某部分失败。
卡片反复增减,迟迟无法结束。从我白天时得到的经验中,我明白「享受」游戏比「结束」更重要。就算卡片增加,我也一点都不觉得遗憾。
在几乎令人眼花撩乱的重重危险中,五颜六色在我眼前迸散。有天空的蔚蓝,血液的鲜红,散发浓厚气息的青绿,闪耀的白色。如果我打出这张卡片会怎样?这个计策会成功吗?
我激动地颤抖着,打出手中的卡片,并以清醒的心思暗忖——我现在一定正站在自己人生的巅峰。
我沉迷其中,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完全不在乎外头世界的时间如何流逝。回神时,手中的卡片已全部脱手了。
「喂,你还走得动吗?」
我用尽所有精力了,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连老大看了都替我担心。
我一钻进被窝里,便像全身融化般,完全失去意识。
亚美出现在我梦中。
在冬日灰暗的天空下,亚美双唇微张,眼中透着不安。我第一次发现,亚美也会流露如此不安的眼神。
7
在十二月的那个星期天下午,我等了一个小时,始终不见亚美现身。天寒地冻,我静静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连肋骨也为之打颤。我喝着罐装咖啡,但还喝不到一半,罐子已变得冰凉。
我打算回去时,正好看见亚美手插口袋,朝这里走来。
「啊,你还在啊。」
那是亚美开口的第一句话。对自己的迟到丝毫没半点歉疚,而且也不见黎磁同行。
「你真的在这里等啊。真不好意思。」她脸上的表情这么写着。
「我还是回去好了。」我撇下这么一句,她急忙拦住我,还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天气很冷。」
「对不起啦,我知道了。我们一起走吧。」
今天的亚美不像数天前见面时那样说话说个不停。
我们走了一会儿,亚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说:
「黎磁说他今天不能来,虽然他很想见你一面。」
他很想见我一面?我们只有一起吃过一次热狗,他就想见我?我心中的火焰因这句话悄悄地燃起。
「下次我会带黎磁来的。先去吃点东西吧。」
走出远食店后过了一会儿,亚美说「我知道有个好地方」,说完就快步向前走去。我们走进一座位于坡顶的儿童公园,那是设有恐龙游乐设施的小公园。
「黎磁他很色呢。只要看四下无人,就马上偷亲我。」
「是吗?」
我猜她八成在说谎,表情平静地应道。
「你们不会吵架吗?」
「吵架是吧,如果是打情骂俏的话,倒是满常有的事。」
亚美突然改变话题。
「幽香,我问你,你有没有在天上飞过?」
「没有。」
「瞧你回答得这么认真,幽香,你还真是怪呢。」亚美笑了。
而且你今天还真的乖乖地在那里等。
「我告诉你哦,我真的能在天上飞,而且还常飞呢。很棒吧?」
「怎么飞?」
「这是……」
秘密。
亚美让我瞄一眼她包包里的瓶子。
「是真的在天上飞哦。我会穿过树梢,从空中俯瞰整个市街。」
其实我也常梦到自己在天上飞。我甚至想过,这世上或许真有会飞天的人,说不定中国深山里的仙人就会。不过,当时亚美说的话,我只是一笑置之。
本想找个机会和亚美说再见就回家的,但和她道别时要是把气氛搞僵,日后恐怕就没机会再和小黎碰面了。
我一直在找适合的时机向她开口。
亚美来到儿童公园深处一座枯黄的杂树林里,登上林中的阶梯。
走上阶梯后来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空间,那里的景致不怎么特别,只看得到底下单调的社区,以及远处尾根崎的瓦片屋顶。
狭小的空地里有一座凉亭,四周到处都是散落一地的点心袋子和烟蒂。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
这里四下无人,最适合未成年人在这里抽烟。
亚美朝凉亭的长椅坐下后,从包包里取出刚才让我瞄过一眼的黑色瓶子,上头还贴着标签。
「这是喝了可以飞天的药。」
里头装的是什么呢?是酒吗?也许是毒品。不,搞不好是稀释液⑼之类的东西。我静静注视着瓶中的液体。
「这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喝了可以飞天的药。很珍贵呢。」亚美噘起嘴说。「我不会分你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已完全看透她的坏心眼了。
只有我能在天上飞;真正重要的东西,我才不跟你分享呢。幽香或许是朋友,但只算是在一旁含着手指、满脸羡慕看着我的那种朋友。
这是正确的解读,还是我个人偏颇的看法?如今已永远无法求证了。亚美接着说。
「真的能飞哦,就像在游泳一样。」
我不发一语望着她。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厚厚云层覆盖的阴郁天空中,有只孤鹰在盘旋。我心想,今天或许会下雪。
亚美将瓶子凑向嘴边。
一脸陶醉地闭上眼。
我不管了。
这个人……有点危险。
我转过身,留亚美一个人在原地,悄声离开。
本以为她会快步追向我,但我走下楼梯后,她始终没追来。想折返的念头只维持了一瞬间——想到要再次走上楼梯便觉得麻烦,而且我也没这个义务,我就快步离去了。
当她睁开眼,发现像忠仆一样一路跟着她走来的我不在身旁,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我在心中想像。我有一点点觉得她「活该」。
我还有另一张王牌:我曾和小黎一起在小提琴教室上过课。而且亚美不知道这件事。
小黎一定还记得,他只是故意装作不记得吧?之前一起吃热狗时,我觉得他仿佛在和我进行无声的对话——(我们一起上过小提琴教室对吧?)(对啊,真高兴能再和你见面。)换言之,这是我和小黎共有的秘密。
我总觉得,就算没有亚美居中牵线,只要日后我在某个地方遇见小黎时,谢谢他之前请我吃热狗,并提起这件往事,我们马上就能拥有别人无法介入的亲密关系。
8
「那么,这次是第四局了。」
老大对着解苦盘说。
「累不累?」
「不会。」
我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了,一睡就是十五个小时。我一醒来,马上要求阿姨让我进行第四局「天化」。
我感觉一股近乎焦急的情绪,仿佛只要没进行「天化」,我就会崩溃。
接过卡片后,第四局的轮盘开始转动。我感觉到房内的空气仿佛随之扭曲。我忘却一切,全身沉浸在「天化」之中。
——暴风雪之夜。得到这张卡片后,招来了许多卡片。黎明之鸟。系着锁链的骨骸。不需要。啊,可是有限制。骨骸无法丢弃。能用在哪方面?完全派不上用场。也无法交换。这不是可以使用的东西。会一直留在手中。
在油灯的光芒照耀下,老大今天看起像是只大天狗。
「『天化』是谁创造的?」
「以前的人。」
真是个无趣的回答。
「可能不是人类吧?」
「不知道。」
第四局的状况像是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暴风雨中。我试着以理性的木材来建造城堡,却全部被胡乱摧毁了。每隔五分钟便感受到痛苦。这次我试着尽快「结束」,但事与愿违,反而一步步被逼入困境中。
在这一局里,我明白自己的思虑是何等浅薄、平时有多么自以为是了。
系着锁链的骨骸那张卡片始终留在我手中,为我招来许多讨厌的事物。好的卡片全部溜走,我手中的卡片陷入胶着,愈聚愈多,到最后超过了七十张。
这感觉既像不断遭人痛骂,也近乎遭受拷问。我既愤怒又懊悔,眼中泛泪。
如果这是普通的游戏,我应该会把卡片甩向地上,大喊一声「我不玩了」,就此逃离现场。但此刻我倾全身之力对峙的是「天化」,因此我没办法这么做。
那具系着锁链的骨骸是……
事情发生在我抛下亚美的隔天。
我从电视新闻得知,有名国三的女学生从社区后山的斜坡滑落,扭伤了脚,一整晚都没人发现,就那样活活冻死了。
我脑中一片混乱,狂潮般的不安朝我袭来。要是我当时阻止她喝那奇怪的东西,她也许就不会死了。不,亚美并不是服药才死的。她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滑了一跤,才被冬日寒气冻死的。如果我能在那里等到她清醒,陪她一起走下市街的话……换句话说,我也该为这位傻学姐的死负责罗?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又不是学姐的监护人,我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只能算是她自作自受吧?
我不清楚,也许我也有责任。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因为这是她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让人知道我当时也在场,肯定会惹来不少麻烦。我决定保持缄默,静观其变。这果然是正确的做法,没人向我打听这件事。
尽管我和亚美分别就读不同的国中,但她的死讯仍在我班上的同学问传了开来。
——喂喂喂,听说藤中有一名国三学生嗑药身亡,你知道吗?
——不会吧,男的还是女的?
——啊,这件事我知道,因为我有朋友就念藤中。好像是逃避上学的女生,有人说她还卖春呢。
我感到呼吸困难,在厕所里狂呕。
亚美过世两周后,我遇见了小黎。
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空气清新,颇有冬天的味道,可以清楚看见远方的景物。
地点就在美奥车站附近,小黎百无聊赖地站在杂货店前。
之前一起吃热狗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次又观察了一遍,我发现小黎确实称得上是个美少年。他身材高大,双腿细长,修长的体型宛如花式溜冰选手,看起来似乎运动神经颇佳。脸蛋同时具有男孩的调皮活泼,以及内敛的知性,发型和服装的品味也很有都会气息。
他在远远的地方也很抢眼,光是站着就成了一位帅气的英雄。
我跑向小黎身边。
「啊。」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好久不见。」
「是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散散步而已。呃……」
我原本决定见到小黎后,要和他谈亚美的事。沮丧悲伤的小黎与我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两人低声交谈——这种连续剧般的场景,我已幻想过无数次了。我要在那样的场景中向他吐露实情,说亚美临终前我其实陪在她身旁。
然而,实际来到他面前后,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小黎就像要化解尴尬似的开口说道:
「嗯……谢谢你之前借我杂志。」
他眼中带着愉悦,我对此感到不解。
「啊,嗯。」
我还没想到该和他聊什么才好,这时,一名身穿学生制服,像是小黎朋友的男孩从杂货店里走出。
「哇呜,你该不会是在跟人家搭讪吧?」
「哇呜什么啊,滚一边去啦。」
小黎半开玩笑地做出赶人走的动作。
接着又有两名女孩从杂货店里走出,可能也是他的同学。两人都长得很可爱,打扮入时。两人与我们保持距离,不时偷瞄着我们,开始窃窃私语。
我一脸歉疚地向小黎询问。
「你是不是正打算要去哪里?」
「是啊,正在讨论要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
朋友?两男两女。和学校里的朋友一起……看电影。
我不让他看出我沮丧的心情,故作开朗地应话:
「这样啊,掰掰。」
「嗯,掰掰。」
小黎转身。
四人迈步离开了。我听见与小黎同行的女孩揶揄他:「喂,那女孩是谁啊?告诉我嘛。」小黎装傻应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两人肩抵着肩,十指紧扣。
我转身背对他们,极力维持开朗的姿态,迈步前行。这时才发现我忘了为之前请吃热狗的事向他道谢。
不对。我愈走心情愈往下沉,宛如陷入一座无底洞。是我会错意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小黎根本就不像我想的那样,他不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低头落泪。我跟他根本无话可说。
之前说他想见我,全是亚美扯的谎。就连亚美到底有没有和小黎交往,也同样模糊不明。从小黎站在杂货店前的模样来看,他可能连之前约好星期天见面的事都不知情。请吃热狗那天,或许只是他刚好和拒绝上学的亚美在一起罢了。小提琴教室——一直惦记着此事的我真是蠢透了。他早忘了小提琴教室的事;就算他还记得,在正常情况下顶多也只会说一句「啊,的确有这么回事」,就结束了。为什么我始终没办法思考正常情况呢?
家里好冷,空无一人。
就在我虚脱无力地坐在床上时,亚美最后的那句话在我脑中浮现。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突然有种胸口被人刨去一大块肉的感觉,我不禁放声呐喊。
老大双臂盘胸,紧盯着盘子说道:
「你在想什么?」
「朋友。」
老大应了声「哦」。
「我的朋友长得很正。」
「哦。」
「为人也不错。要是能和她一起来的话,一定很快乐。」
「这里是没办法和朋友一起来的。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女性朋友,算是个不良少女。」
不久,老大开始叫苦了。
「这样根本就没半点进展嘛。」
「那如果重来呢?」
「『天化』是不能重来的。」
老大叫我稍候片刻,自己起身离去。五分钟后,那位阿姨现身了。
「由阿姨我来代替。」
「可以吗?」
「当然可以。」阿姨发出「嘿咻」一声吆喝,在我对面坐下,以手巾擦了擦手。「我可是比他还要老练呢,你放心吧。」
与阿姨迎面对坐后,有别于先前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出现了。这就像为政者轮替后,整个世局风潮也会随之改变一样。尽管规则不变,但是她对世界的解释、对各种现象的处理方式、思考模式,都与老大截然不同。
「你太执著了。」阿姨说。「和老大一样。前一阵子,他干劲十足地说要收集镇上所有的石像照片。他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全力达成,结果在雨中四处奔波,淋成落汤鸡,接连病了三天。这种固执的脾气要适可而止才行。」
纠缠在一起的线在她谨慎得宜的处理下逐一解开。阻滞不通的河流纷纷流向四面八方,犹如打开一扇又一扇的水门。
最后,系着锁链的骨骸那张卡片与适时出现的埋葬卡片配成一对,脱手了。
「今天就到此结束吧,你去泡个澡,好好用餐。」
阿姨如此吩咐一脸茫然的我,然后递给我一条手帕,因为我哭了。那感觉就像被荆棘刺伤后,不知是毒液还是鲜血的某种东西,从伤口缓缓流出。
当我泡完澡,走在走廊上时,屋内房间传来说话声。
我蹑脚走进隔壁昏暗的房间,身体贴向拉门。
——的确是这里没错。
是家父的声音。
我这才想到,我已经四天没回家,也没和家人联络了。自从来到这座屋子后,我完全没想到家里的事,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我沉迷于「天化」是一个原因,但这并非所有问题的所在。这座屋子有股神秘的力量,会让外界的一切变得模糊。
是家父来这里找我吗?不过,也可能是别人,只是声音像他罢了。
——我小时候曾经误闯过这里,我还记得。
——是吗?不会是你搞错了吧?
回答的人,听起来像是那位阿姨,
——不,不。阿姨,我还记得你。还有一位你们称之为老大的男人。他帮我进行解苦,玩一种像是花牌和轮盘组合而成的游戏。那游戏叫什么来着?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那游戏仿佛会在脑中出现森罗万象……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拜托,别摆出那种脸嘛。偷偷告诉你一件事吧,其实这里在三十年前,曾经是一处地下赌场。没错,当然是违法的。赌局开设在二楼,那已是矿车还能行驶时的事了。也许是哪个地方的老大,或是什么不正经的人来过这里。依我猜,可能是你曾和那些赌徒一起玩过,当时的记忆以另一种形态残存至今吧。儿时的记忆总是不太可靠的。
——赌场。
——听说很久以前热闹非凡,但现在只是静待化为荒屋之时来临的一般民家。
——解苦是……
——解苦是吗?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阿姨,你一点都没变老呢。
现场沉默了片刻。我想微微打开拉门,从门缝往内窥望,但门关得很紧,文风不动。
男子的低语声再度传来,我放下搭在拉门上的手。
——之后我又找寻了几次。我想用这里才有的方法来化解我的痛苦。之前一度变得清澈透明的心,随着岁月增长逐渐变得混浊。可是我一直找不到这里,已暌违三十年了。这次我无意间再度踏进这里……发现这座房子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真教人不敢相信。呃……这样说或许有点失礼,但我准备了一点钱。我当然知道此事是不能向人透露的秘密,所以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隔了一会儿,阿姨以略带冷漠的口吻应道。
——不好意思,有件事我有点在意,你说你想要解苦是吧?也就是说,你觉得很痛苦。
——是的,我很痛苦。
——既然这样,比起「付钱玩你说的花牌之类的东西来消愁解闷」,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做吧。我这番话就像在训话似的,不好意思啊。
男子再度开口,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
——我女儿不见了。都是我害的。
——真教人同情。美奥这地方,有许多神秘未知之地,你得全力寻找才是。希望你能找到。
——我已用尽各种办法了,但找了半年,都没有她的下落。
——是吗?用尽各种办法仍一无所获也是常有的事,我会祈祷你有一天能找到令媛的。你继续待在这里一样无济于事,请回吧。
半年。如果他失踪的女儿就是我的话,事情就奇怪了,我离家至今也才三、四天而已。
也许拉门里另有其人,只是声音很像家父罢了。
为了确认此事,我很想打开拉门一探究竟。我鼓足劲一拉,这次哗啦一声门便打开了。
里头空无一人。
房内并未点灯,昏暗的房间充斥寒气,教人很难相信现在是夏天。
9
第五局,我再度与老大迎面而坐。
很宁静的一局。
世界宛如夕阳西下后的深蓝天空那般辽阔。
卡片的来去,好似映照天空、川流不息的大河。
我不露声色地询问。
「等全部结束后,就不能再进行『天化』是吗?」
「没错,只有一次的机会。这是第一次进行『天化』,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
「『天化』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是……夏季吗?」
「不知道。」老大低语。今天老大看起来一样很像大天狗。
「它能化解所有痛苦吗?」
老大低头朝解苦盘凝望半晌后说道:
「极少数的人在九局全部结束后能化解所有痛苦,但这种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无法化解。这得看有没有天分。我认为你很有天分,而且超乎我的预期。你个性率直,思虑缜密。不论是轮盘还是卡片,都显示出你是千中选一、不可多得的人才,叔叔很开心。搞不好你能化解全部的痛苦也说不定。」
我默默进行卡片的配对。
「阿姨也说你很厉害。」
老大转动着轮盘。
我没问他,如果当真化解了所有痛苦会怎样?
在第三局时,我觉得要是能玩完全部九局,或许就会像修行深厚的僧人一样成为大彻大悟的大贤者,但到了第五局,则又是另外一种想法。
「到目前为止,化解全部痛苦的人有几个?」
「历代以来,只有五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庭园里的地藏菩萨正好就是五个。
这表示,只要活在世上,便不可能化解所有痛苦。进行五局「天化」后,就算是我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天化」一行到最后,化解所有痛苦后,我就会在那一刻死去吧。
没有痛苦、没有迷惘,灵魂离开躯壳,庭园里又多一尊地藏菩萨。这样的状况似乎也说不上是恐怖,真微妙。因为这道理就像河川总有一天要流入大海一样。也许到了第九局时,会什么也感觉不到。
老大抬眼看着我,不疾不徐地说: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得一直进行到最后才行。」
「要是半途逃跑的话呢?」
「不是有个童话故事吗?有个人发现山姥准备要吃他,于是便逃出山姥的家,结果你猜山姥怎么做?她拿菜刀在后头追杀呢。」
「又在开玩笑了。」
河流形成漩涡,分歧形成两路,不久后汇流,接着再度分歧。
「谁跟你开玩笑了。」
「换作是你,你会追杀吗?」
「我跑得慢,而且这样太麻烦了。那个童话故事的结局是山姥最后追上那人,将他大卸八块对吧?」
「我所听到的是三张护符的故事。他将一名僧人送他的三张护符依序丢向山姥,最后……好像成功逃脱了吧?」
「真无聊。平时生活中的杀生都不当一回事,山姥为了生活而杀生,却被人否定。」
「才不是这样呢。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嘛。」
我再次进行卡片配对。白天的卡片配上夜晚的卡片。暴风雪的卡片配上屋子的卡片。万事皆环环相扣,显现出和谐景象。
「如果你逃走的话,这辛苦进行的解苦就全泡汤了。一千个人里头,只有一人能像你一样,具有解到最后一局的资质,你应该不会做这种蠢事才对。是吧?只要亲自玩这个游戏,应该就能明白。栖宿在解苦盘中的精灵,认定你是最棒的对手,对此相当开心。你会来到这里,绝非偶然。你是被召唤来的。」
嗯。
确实是很棒的游戏。
各种事情都会在这个小世界里发生,让我明白许多我过去只知名称、不懂其内涵的事。
所以才好玩。
「建平、幸平。」
我大声叫唤双胞胎的名字,将手中的卡片全抛向空中,朝大门疾冲。
我在门前回头一次,朝瞪大眼睛、惊讶地往后仰身的老大说声「谢谢」。
10
我穿上鞋,拔腿飞奔。
在展开第五局之前,我已事先拜托过双胞胎,请他们将鞋子摆在外廊等我了。本以为双胞胎可能会拒绝,但他们两人相视而笑,似乎认为我这项提议是最棒的恶作剧。
「这边、这边。」
幸平跑在前面,建平拉着我的手。我们穿过森林,冲向那条夜间铁路。
再来就都是一路直走了。
寒风袭来,道路两旁的树叶纷纷飘散。
整面天空都是乱舞的花瓣落叶。树叶和花瓣犹如幻象般,在空中逐渐淡去、消失。
「轰」一声巨响响彻空中,空气冷却了下来。
季节是隆冬。
冰冷幽暗的道路不断向前绵延,后头有个妖怪在玩鬼抓人的游戏,紧追在后。
一个因肥胖而跑不快的妖怪,没什么干劲的温柔妖怪。看起来就像是专程来替我送行的。
在严冬的星空下,那对双胞胎的踪影消失了,他们化为北风,笑嘻嘻地围绕在我身边。
那面有精灵栖宿的轮盘,似乎仍在天上转个不停。一切全泡汤了。或许不是吧,或许痛苦会再度回到我身上,但剩下的那几局接下来才正要开始。
我要回到镇上。
我口中吐着白烟,在枯树丛中沿着铁路不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