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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2「明」(1 / 2)



我想试试杀人的感觉。



但又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不想有人拿这胁迫我。



好想过幸福的生活,幸福地一直杀人。



而我这样的愿望居然全部实现了。那天,就像作梦一样。



那天我遇到了一点小意外,等注意到时已在陌生房间中醒来,两件事接得像眨眼一样顺。完全没有中间的记忆,使我怕得哭了起来。彷佛那段时间整个没了,心里乱得一塌糊涂。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就只有我和在场的当事者,至今我还没向任何人解释,我也知道这样肯定会有麻烦。



刚醒来那阵子,我精神仍恍恍惚惚,处在半睡半醒的模糊状态,过了一周才终于恢复神智。结果我想起身时,发现两只手都动不了了,非常难受。无论怎么用力都只会换来肩膀一阵痛,父母见我这样也低头哭泣,我一时间还搞不懂他们在哭什么。



待治疗结束,做了复健出了院,从前那对自由活动的手仍旧没回来。手还接在我身上,只是在意外……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或严重,总之在那之后失去了所有功能。正确说来,就是我的意识和手不相连。



无论怎么想、怎么用力,手都像封在墙壁另一边。



那面墙后看似一整片闪耀七彩光芒的沙砾,我郁闷而紧绷的喉咙彷佛快要裂开。这让我终于切实感受到此后得这样度过一生,我为了生活的不便而流泪。



拿不了筷子、绑不了头发,课本也难读得要命。



曾经理所当然的事,都离我遥不可及。



我突然好讨厌这个世界。



没有说不完的怨言,就只是「好痛苦」三个字而已。



可是随著成长、下颚与双脚的训练日渐累积,这份不满也愈来愈稀薄,最后只看得见对我的巨大优势。虽然难免有人会嘲笑或轻视我,但我得到了更多的同情。



失去双手所带来的最大优势,恐怕就是这同情。



同情能使各种嫌疑远离我。我成了会出现在众人眼中,却又看不见的人。



杀了人也完全没人怀疑我的这个状况,就是证明。



而另一项我以双臂换来的优势,巨大到足以决定我的人生。



我的愿望都成真了。



假如神真的存在,表情想必也和我一样吧。



因为除了祂以外,不该有人能这么完美地满足自己的欲望。







听得见脚步声。急促的喘息,独自在路上找到自己的归属。



可是我,消失不见了。



那晚,我失去了自己。



过去我所筑起的一切、走过的路、未来的画面。



全都霎时淡去,融入我以外的某样东西,了无痕迹。



遇上那怪物,让那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那怪物,名叫春日透。







人都是用手杀人。几乎如此。



无论是下毒、斩首、在胸部开洞,还是从社会上抹消。



基本上都需要手,所以手不能动的我杀不了人。除非疑心病像推理小说里的侦探那么重才可能推翻这个前提,不过那种人可以当作不存在。



「犯人就是我!」



躺著看悬疑小说之类的小光绷起脸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把头埋在黄色懒骨头里,双脚晃来晃去的样子实在蠢到不行。



姓星名光,听起来像某牌白米的她脸颊变形,挤出来般软趴趴地向前伸,简直像她自甘堕落的象徵。看著看著,我好像也要软掉了。



她家就在附近,所以我偶尔会来看看。上了高中以后,她从来没上过学害我担心了一下,结果发现她和平常一样整天在床上打滚,姑且是安心了。不过糟糕的是我也被她的懒散气氛感染,待到上学迟到实在是个问题。



只要和这家伙在一起,干劲就会一截一截掉。难道她是干劲啃啃星人吗?



她那及腰长发似乎是睡觉翻身时压到了身体和床中间,头一抬就「啊嘎!」地皱起一张脸。「好痛好痛~」她摸摸被扯到的头皮,这次换另一边脸颊埋进懒骨头而变形。话说我最近还没看她站起来过。



「这样才像我呀。」



她瞥瞥坐在床缘的我说。「是喔。」我随口回答。



「你不去学校啊?」



「我今天也很健康地稍微感冒喽。」



还故意咳了几声给我看。最后的喷嚏应该不是装的吧。



不管是不是,不要对著我喷嘛。



「脏耶你。」



「我的口水是无菌的喔。」



「想骗谁啊。」



「感冒病菌全都在我身体里乖乖的喔。喔~好乖好乖。」



她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家伙难道是某熊型吉祥物里面那个人吗?



不过虽然她开了那样的玩笑,其实身体一点都不好。第一次见到人吐血的场面时,真是吓坏我了。由于我有那种「能力」,实在看不太惯血沫。



小光吐血不是因为肺病,听她说那不是医院治得好的问题,所以不看医生,只在房间里休养。实际上如何,不是我该追究的事。既然小光她父母都没说话,嗯,那我当然也就随她去了。



小学时,我专门替经常请假的小光送班上发的东西,自然就成了好朋友。当时的她也是皮肤苍白,裹著一身长发赖著床,埋在抱枕堆里,我还很羡慕她能经常请假,直到看见她吐血就不怎么憧憬了。



「嗯……」



她瞪著书,眉头略锁。我不会主动去看书,没有过那种表情。要看是办得到,不过看电影轻松多了。



「是怎样,犯人我先生自杀了吗?」



「不是啦,我想煎个松饼。」



从脸就能看出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从眉毛高度来看,是认真的。



「……那就煎呀?」



「拉我起来。」



小光丢开书甩起手脚。我为什么会和这家伙作朋友呢?即使受到这种问题的苛责,我还是咬住后领拉起了她。和平常一样轻。在床上坐起的小光将背转过来,散开的头发盖满了那单薄的背,像外套的一部分。



「帮我绑头发。」



「好好好。」



我用拇趾勾住小光给我的发圈,穿过她束起的头发。再来只要以另一脚的拇趾扭一扭,穿过去,用嘴唇微调发圈的位置就行了。不用牙齿是因为怕咬断,需要绷紧后颈,细致地控制力道。



小光悠哉得很,我倒是快累坏了。



顺道一提,我绑不了自己的头发。以前试过一次,结果差点把我大腿根和脖子的骨头给卸了。看来我没有瑜珈的天分。



绑好以后,小光的脸总算露出发丛。更长的浏海将眉心左右分成两半,双眸对著我瞧。黑色浓烈的眼珠,在某些角度带点浅浅的紫。



小光按起头呻吟。



「头好痛。」



「你睡太久了啦。」



小光绑成一束的头发左右猛摇,量多到像狐狸尾巴那样。



「春日,你都能若无其事地做一些普通人好像会做却又做不到的事耶。」



「是吗?嗯,大概吧。」



我把脚趾开了开。的确,会用脚绑头发的人应该没几个吧。



「我也帮你煎一份,来吧。」



小光以飘忽的脚步走出房间,看得我都有点怕。



「可以吗?你不是感冒了。」



让她下床还讲这种话有点晚就是了。



「没有感冒啦,只是有那种感觉而已。」



「所以是怎样……装病?」



「很难听耶~」



小光不满地摇摇头发。



不然我该怎么说?



她父母都在工作,下了一楼也没人。阳光照不进的走廊,都入春了也一样让脚底冷得发痒。我在小光的带领下前往后头厨房,按她的意思拉椅子坐下。



「就吃这个当中餐喽。」



「嗯。」



小光往冰箱探了探,取出松饼粉,摇摇袋子检查残量。



「话说你家没帮你准备中餐啊?」



「他们叫我自己弄。」



真搞不懂她父母对她是严还是不严。



我继续看著小光弄松饼。她似乎都是自己做,手脚很俐落,拌粉的速度是平常想像不到地快,且快得令人担心有没有拌匀。



「对了……外面好像有点乱耶。」



小光将松饼糊倒进平底锅,事不关己地说。实际上那的确不关她的事。



「乱?什么意思?」



「有些人过了一晚就消失不见了。」



「这件事啊。」我尽量保持表情不变。以小光所能知道的而言,那并没有错。



「听说一直有人失踪,好像是外来的超能力者搞的鬼嘛。」



距离上次杀人已有四天,我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举动,差不多可以再出动了吧。



「真的会是那么单纯吗?」



小光看似没多想地反问。她是把自己当作悬疑小说的主角了吗?无论有没有那个意思,她的疑问倒是没错。犯人就在这个镇上。



「那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我目前只能说……」



小光检查一下松饼的熟度,接著──



「晚上别出门比较好。」



她将松饼翻面,提供忠告。



头发一直在摇,别说是脸,就连她背部的反应都看不太出来。



不过从她瘦小的肩膀感觉起来,好像在偷看不怎么关心那件事的我。



是我太敏感了吗?



「我原本就不会晚上乱跑啦,总之我会注意的。」



「嗯。」



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不久,松饼就起锅了。



她继续煎,盛盘,再煎……「呃,等一下。」给我等等。



「你要煎几片?」



「六片。我四你一。」



「还多一片耶。」



她没理我。啪啪啪,小光按照宣言煎出六片,叠在盘子上。



小光的盘子有五片,我只有一片。



无论枫糖还是奶油,她都淋得满满的,盘里一转眼就变成了蜜池。「我也要这样吃啊?」感觉还没下肚就要火烧心了。



她也替我准备了一份刀叉,见到它们我才惊觉不妙。我不能在别人面前用那种东西进食。



因为我只要一切松饼,它就会「消失」。



「怎么啦?你想要我的米○鼠叉子啊?」



可能是看我面有难色,小光举起漆掉得很严重,只有鼻子和裤子还有黑色的叉子问。那好像是她以前就在用的东西,刀上也有同样图案。



「不是叉子的问题啦……不好意思,可以喂我吗?」



这样简直是在对小光撒娇,很难为情,但这是必要的牺牲。



「喔?怎么啦?」



手拿刀叉「唰铿!」地威吓我的小光抬起了头。发圈似乎在她煎松饼时松了,束起的头发恢复原状,盖住大半的脸。不过她还是随著额头的动作,将头发如瀑布般分成两边,露出浅紫色的眼。



眼睛睁得好圆,像见到奇观一样。



「没有啊……只是有那种心情而已。」



我模仿小光之前的话回答。只是对我而言,说「那种心情」好像会招来误会。



「是怎样啊?」



「我已经回答过了,赶快喂我嘛。」



我如雏鸟似的张大嘴催。小光表情没什么变地笑著说:



「呵呵呵,多吃点喔。」



「这是在扮慈祥的奶奶吗?」



感觉有点烦。我含下小光切成小块送来的煎饼,咀嚼起来。



要让脸颊萎缩的甜散得满嘴都是。



「呵呵呵,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的味道好吃吗?」



烦耶。



全部吞下去之后,我点点头。



「我好久没吃这种东西了……好甜喔。」



「因为有满满的枫糖呀。」



说著,她又添了一堆,变得满满的了。再吃一口。



「呵呵呵。」



她似乎是懒了,没再继续说。因此,我直接说出感想:



「甜死了。」



「没关系啦,女生就爱吃甜食嘛。」



小光的语气和个性一样不怎么固定,大概是很随便的人吧。



她自己也将沾满枫糖的松饼一块块往嘴里送,嚼得眼睛发亮,似乎很享受。垂下的头发看来很碍事,不时被她拨到一边,但很快又跑回原位。提议帮她重绑,她却只顾著吃,「嗯,唔……」地含糊应付。而且她完全忘记帮我切了。



吃完第三片,小光才终于抬头看我。



「你可以用脚拿餐刀吧?」



「是可以。」



不能在人前用就是了。



「有什么诀窍吗?」



「诀窍?……把脚当手一样用吧。」



当作手在脚的位置,套上手的感觉去用就行了。



是自己的认知分别了手和脚,普通人也是如此。



「喔~那反过来把手当成脚,倒立就简单多了吧。」



小光往自己瘦弱的手臂瞥一眼。



「你试试看啊。」



接著她放下刀叉,蹲下来向前弯腰撑地,结果脚还没伸出去就在厨房地上滚了一圈。小光就这么保持著手脚都弯到一半的姿势,盯著天花板发愣。



「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真的试。」



小光的眼睛向我一转。



「不好意思,能请你……」



还没等她说完,我已经把她咬起来了。感觉有点空虚。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松饼倒是吃得挺顺利的。



到最后,最后一片我们一起平分了……搞什么。



我书包放小光房间,于是她陪我回去拿,一进门就赖到床上说:



「春日你好厉害喔,可以自己站起来。」



「啊?」



「我已经没办法自己站起来了……」



钻钻钻钻。小光的上半身逐渐埋进枕堆里。我连阻止她的劲都提不起,想就这样说声「Goodbye」送她下潜。但最后她脸还剩一半留在外面就停了下来了,反倒让人觉得扼腕。



「……………………………………」



我俯视小光半个身体埋进枕堆,忽而心想。



不知我砍人而被喷得全身是血时,看起来是否也像这样。



「回家小心喔。」



「我不会回家,要去学校。等你想来,就来找我吧。」



小光拿小说遮住剩下的半张脸。



「再会了,约翰。」



那是哪位啊?我就此留下双脚上下甩的小光,出了房门和家门。



她房间彷佛能将懒惰化为温度,有种独特的暖意。脱离那个空间,来到白天的强烈阳光下,蜡一般裹在我身上的感觉跟著开始融化。



我顶著太阳,闭目站了一会儿。



然后回头。



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



我会想像假如杀了小光或其他认识的人,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



如此想狠狠撕裂自身周遭环境的冲动,不时侵袭著我。



即使这冲动长久以来一直怂恿著我,目前我都克制住了。要是做出那种事,我现在这么努力维持现况杀人就全白费了。



尽管如此,假如我会有按捺不住的一天……那倒也不坏。



因为那也是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也许能从杀人中获得快乐,但我想杀人总要有个理由。



胡乱杀人并不好。



如同食用其他生物的肉,得心怀感激。



既然我会夺走那个人的人生和心智,就得遵循某种规范才行。







能从中感觉到自己的事物,就是我该负责的事物。



这我明白。



那当我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时,谁该来替我负责呢?



被卷入眩目的变化漩流而晕头转向的我,努力回想那天的事。



最先想到的,仍是姊姊的脸。



我家有两个AKIRA,一个是我,一个是姊。两个都是父母取的名字,只是汉字不同。我们并不是双胞胎,所以单纯是他们特别喜欢那个名字吧。都没想过喊人时很麻烦吗?每当妈妈在一楼喊人,总会让我们很头痛。



姊在这时总会让人觉得不顾危险地加快动作,看得我捏把冷汗。可能是我即使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明知没问题也仍会不由自主地看低她的关系吧。这里有些表面话掩饰不了的缘由。



「阿明,怎么了吗?」



用踏台做运动而满身是汗的姊姊察觉到我的视线。好敏锐。姊──姊姊虽是背对著我,却看透背后一切似的那么说,彷佛背后长了眼。



我当然不会说我看傻了,便端出事先准备好的藉口。



「你脖子上起了一点汗疹。」



「咦?不会吧,讨厌。哪里哪里?」



姊姊中止晨间运动走过来,直要我指出位置。汗水淋漓而身体发红的她毫无戒备地凑近,其周围独特的热气顿时包围了我,让我有点紧张。是我太过意识她吗?



但眼睛下方痉挛般的颤动,告诉我那是出于我的真心。



「说到汗疹,虽然是我自己提的啦,不过姊姊,你对它知道多少?」



姊姊摸著脖子回答:



「一颗一颗的。」



「是没错啦……」



「摸起来好恶心喔,我喜欢滑溜溜的。」



真是难懂的好恶。



或许姊姊这样的人就是会变成那样吧。



我叫明〈Akira〉,姊姊叫阳〈Akira〉,都姓明神,年纪差三岁。



她剪齐了轻柔得甚至感觉很脆弱的头发,惊人的好气色为她更添风采。彷佛经过淬炼的双眸,有如没有生物聚集的水面动也不动,不看我。



「阿明,来得及吗?」



「咦?」我伸长脖子看看时钟。「差不多该走了。」彼此彼此。



「这样啊。」姊姊拿毛巾擦著脸,恬然一笑。



只是眼睛在这当中暧昧地转动,往奇怪的方向看。



姊姊双目失明,据说一岁半就失去了视力。



她自己好像不记得曾看过什么,但仍能依稀想像出颜色是什么感觉。我由衷希望那能为姊姊的黑暗带来一点微薄的色彩。



姊姊说要冲个澡再出门就往浴室去了。听了之后,我在家里来回踱步远离浴室,尽全力不去想。但即使像这样假装不在意也似乎会被她看破,怪恐怖的。



她一有空就会运动,说是身体太久不动就会变得很笨重,感觉跟在意胖瘦不太一样。如同聊汗疹那时,我大多无法理解姊姊的感受。虽然嘴上会说懂,然而心里从来不曾对同一件事有共鸣。这让我很无奈,像种缺憾。



我整理好书包来到大门边,见到坐在玄关的高大背影。是祖父。「早安。」祖父随之转头,脸上皱纹夹起温情。



「阿明啊,早啊。」



「要上勤啦?」



「是啊。」



祖父轻点个头。他已经退休,这个「上勤」指的不是工作赚钱,而是参加镇上老人的聚会。大家会在那里交换镇上新知,也是相当有意义的活动。



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以祖父的立场看来,应该有很多事要为镇上著想吧。



祖父是这个镇的自治会会长,不晓得已经是第几届了。这种位子好像不会有人想抢,多年来都找不到接班人。再加上这阵子的问题,恐怕会让敬而远之的人更为增加吧。



「上学小心喔。」



「好。」



祖父叮咛我一声就走了。我帮他收起用过就丢在地上的鞋拔。



感觉这句「上学小心」比过去重很多。



约四天前,有些参与夜巡的自治会成员失踪了。鉴于过去也有人在夜间失踪,大家认为是同一犯人所为。或许是这个缘故,自治会活动变得很严肃,祖父的话也变少了。



而我,也很希望能早点赶走这个忧患。



「……犯罪,跟罪犯啊。」



这样说出来感觉好像很遥远,不太切实。



不过我是自治会长的孙子,这种话不能乱说就是了。



我猜想,犯人可能就是这镇上的人。在这个出了事,大家都很警戒的状况下,犯人仍能逍遥法外,就连被害者都找不到,需要对镇上地形够熟悉才做得到吧……但想归想,这样的看法似乎终究只是普通人的观点。拘泥于常识的想像没什么参考价值。



因为,犯人恐怕是超能力者。



由于大家这么认为,祖父等镇上的大人才会睁大了眼到处搜寻犯人的踪迹。一出门,肃杀之气就绷得我很不舒服。除非是犯人自己,否则任何人都不会有欣赏落樱纷纷的雅致吧。



超能力者必须彻底赶出人类社会才行。



一想到这样的共识,我就忍不住用力握紧了拳。



同时指甲刺进掌心,触动我想起那个情景。脸颊顿时一热,意识著不在这里的姊姊而急忙左右张望。明明没有剧烈运动,汗水却一阵又一阵地流,难受得不得了。



「人会遗忘很多事,所以才活得下去」这种话,根本是鬼扯。



谁也磨不灭犯错的记忆,逃不出它的牢笼。



曾紧抓姊朴素内衣的我,至今仍在拍著我的肩。



「……可恶。」



我猛搔塞满邪念的头。我这是在做什么,真为自己觉得恶心。



与其满足自己的欲望,明明我现在更该以确保姊姊平安无事为优先。



姊姊还有一件更值得我忧虑的事。



那是令人避讳的事。



招来混乱的事。



也是能开辟价值观荒漠的事。



姊姊她,其实也是超能力者。







我是一个超能力者。有个「超」字,感觉很强的样子。



然而事实上没那回事。我虽不曾与其他超能力者比较,但与我所听说的能力规模相比,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若以常见的A~E五段评量来分,我自评为D的中段。我的能力完全没有破坏力,有效范围又小,看起来也没有成长性,顶多只有时效比人强吧。



可是在适材适用的层面上,恐怕没有更适合我的能力了。



我伤害的东西都会隐形。



那就是我以双手换来的「超能力」。



对于满足我「不留下杀人证据」的欲求而言,我敢说那是最棒的能力。人是一种比自己所知更依赖视觉的生物,不会去看看不见的东西。



只要用这能力让人隐形,就连溅出的血也全都看不见。只要准备一大块沾满了那些血的布,就能变成简易隐形人逛大街了。很神奇地,只要进入隐形物体的内侧,好像就算是它的一部分。可见不单纯是隐形,还具有相对的规则。于是我进行了各项实验,对这能力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把握了几成。明明能让东西变透明,却教人一点也看不透。



开始这么想之后,我觉得这能力应该还有更多的应用方式。



但若就缺点而言,它实在是难搞到不行。



这个能力只要造成一点点伤痕就会引发,非常麻烦,甚至让我庆幸自己手不能动,不会因为一时激动甩了手而使指甲刮伤皮肤。我也是人,经常受到情绪的影响。出乎意料的机率如同戏剧一般低落这点当然是很欢迎。可是这能力真的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使得我必须终日提高警觉,没什么可以放松的时候。



好比说,由于无法测试,我不晓得这能力会不会作用在自己身上,于是裤袜的保护绝不能省,以免脚趾甲抓伤自己。而更伤脑筋的就是趾甲的处理了,用指甲刀搞不好会害自己从此变成隐形人。而当然,趾甲是天天都会长的东西,既然不能放任它一直长下去,就结论而言,我是用火来处理。我已经做过实验,隐形必须制造伤痕才会发动,以其它方式危害目标都无效。



有句俗话说「拿指甲当蜡烛」(注:比喻极度节俭或吝啬),但实际会这么做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吧。而我每次都只能忍著火烧,等烧焦的指甲一点点地剥落。



老实说,别人看了一定当我是变态,真的十分辛苦。



当然,我也可以请别人代劳,祖父就帮我剪过。只是我总是会想,毕竟我们无法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孤立无援,凡事都要找一个不依赖他人的办法。



而由于那是这么容易发动的能力,杀人时非得一招毙命不可。



一旦伤得不够就会制造隐形人,难找得很,所以日本刀那样能够深深刺入目标的凶器最适合我。就以口咬柄横向刺出的动作而言,战斗匕首或菜刀都不够长,要是肩膀先撞到人就完了。



看来,我邂逅那把日本刀真的是天注定。



不带那把刀在街上走,总使我坐立难安。大白天、上学途中可以光明正大带著刀昂首阔步的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我常觉得我根本是生错时代了。



模范生什么的姑且不论,总之我平常总是努力装成认真的学生,与迟到或跷课距离远得很。所以我现在有点紧张,不晓得平日上午这样明目张胆地在街上走好不好,会不会被警察叫住。这让我深刻感受到凡是没有经验的事,无论做什么心里都很不踏实。不过刚才有个穿著制服的女国中生与我擦身而过,让我怀疑说不定这样其实很普通。我以前也穿过同样的制服,有点怀念。



还穿著那身制服的青涩年代,我没有杀过人。



那段不停锻炼下颚与双脚,卧薪尝胆的日子,不禁引人寄思。



经过一段微苦的巧遇,我顺利到达学校,但不知该不该直接从正门进去,可是绕路又麻烦,最后还是走正门了。老师并没有特地守在校门边,这段通学路就这么平安地结束。樱花已几乎从枝头散落地面,被风吹成小小的漩涡。



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或即将结束,一群人吵吵闹闹地从学生餐厅蜂涌而出。从举手投足和氛围来看,看得出年级比我高。他们对于书包夹在腹侧,走过教师停车场的我有点反应,不过也没人多说什么,瞥个一眼就往校舍走去。



我见过位在中心的男学生,记得是学生会长。



开学典礼时他上台致过词,可是我很困,根本没在听。



会长几个背后的人流仍不停涌现,与春意投合的嘻笑声不断跳上他们头顶,像一群玩闹的小白兔。



我不禁停下来,望了他们一会儿。



人流另一侧,白云静悄悄地飘著。抬头一看,风卷向天际的声音搔过耳后,远离时带起一阵耳鸣。



我为何会如此喜爱偶遇这种气氛的感觉呢?



奇妙的感慨在我心灵深处荡漾。



清凉的风,吹过不停流动的人与天空之间。



随之涌上,像是让臼齿躁动起来的舒爽感填满了我。



无比的开阔感给我彷佛哪儿都去得了的巨大错觉,心胸豁然开朗。乘著这般感受与春天的闲适风情,我昂首阔步。



「嗯!」



想杀人了。







对我来说,姊姊简直美得近乎女神,但我真正的感觉好像不是那样。姊姊比较像我心中的一个标准,而不是顶点。我可说是透过姊姊的一举一动来学习、理解女性是怎样的生物,是只懂得拿她和其他人作比较的人。



但尽管如此,我想我掩饰得很不错。



『喂,阿明。』



『嗯?喔。』



『明神同学?』



『来了来了。』



『学生会长?』



『我知道了。』



『阿明,来一下。』



『什么事啊,爸?』



『阿明。』



『怎么啦,姊姊?』



我拥有许多张面孔,而每一张都对外发挥得完美无缺。



大家也都是如此吧。人类创造不了只用一张面孔就能随心所欲畅行天下的社会。必须为不同对象准备不同性格、步调、感情,乃是人类社会的定理。真心话埋在面具堆里就行了。



做不到而反弹、宣泄真心的人,只会被人们排挤。最后当不了人,不是沦为怪物就是升格为神。



拿我来说,就没有一张是暴露本能,或者说真心的脸。



在我近乎崇拜的姊姊面前也是如此。



今年将满二十一岁的姊姊,明神阳。



充满与我的歪曲十分契合的美。不仅是外表,内在也拥有圆满的美德。只要姊姊还在,我就不会离开这个家、离开她身边。我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让我主动离开这个我所能想像最完美的人。



姊姊失去了视力,而我只看得见姊姊。



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好想抓个人来问问。



若要给这样的姊姊挑一个缺点,也许可说是害我很难觉得姊姊以外的人有任何价值可言吧。怎么说呢……例如,眼前这个人是我朋友,且面临生命危险,但我一定会觉得就算这家伙死了,只要姊姊在就没差。这种事对一般人而言难以估量,但姊姊却能轻易跳上那天平,然后战胜对方。



我对姊姊引以为傲,也为可以这么想而自豪。



同时,我皮肤一隅也感到危险而颤抖。



姊姊穿的鞋是谁做的?姊姊每天吃的食物是从哪来的?姊姊的生活也需要很多我以外的人。



不重视周遭的人,同样也不受周遭重视。



因此,当我面临抉择而只能求助于根本不在场的姊姊,一定会陷入绝境。



这就是我感到的危险。



虽然无法接受,但现在的我就是如此。



倘若我更有力量,就能放心地只选择姊姊一个了。



例如超能力。



……对了,我原本在想什么?



啊,对对对,姊姊不仅外表出众,还是个超能力者。她的能力是──



「啊,是春日透耶。」



一起走出学生餐厅的某个人说,我跟著看过去。



从午休的联络走廊望向停车场,能见到一个书包夹在腋下──应该说塞在腋下,看起来不太好走的女学生穿过正门。态度很堂皇,没有惭愧的样子。长长的袖子含著她整条手,制服也不合身,上半身看起来大了一圈。她似乎注意到我们的视线,眼睛往这里转。



「她的手好像不能动耶。」



另一人说。



「……好像是耶。」



「好可怜喔。」



「是啊。」轻薄的同情,搏得我轻薄的同意。



我知道镇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小学时,她曾因用嘴含笔抄笔记而蔚为话题。小我两年级的她,原来也来这间学校念书了。反正她多半不会参加我这个社团,不会有交集,我也对她没兴趣。



「不过在新生里面,她算满可爱的嘛。」



另一人的想法,使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会吗?」



哪里啊?我好不容易才没让这问题曝光。



即使离这么远,我也能清楚看见她皮肤粗糙、眼形不宁,轮廓不够圆润,和其他女人一样,在我眼中是那么地丑陋。或许是拿姊姊作标准的缘故,我怎么看都是那样。



她与姊姊同性,我自然会给予一定的尊重。



会顾及班上同学或大人的想法,不曾对女人无礼。



但与姊姊相比,她就只是个女人。不是女性也不是女孩。



所以回到教室时,我已忘了自己刚看过一眼的新生何名何姓。



……对了,我原本在想什么?



想针对姊姊聊的、思考的太多,一时整理不来。



今天我也是想著姊姊,听下午的课。



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是取得心灵宁静的唯一方法。



至少,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午休过后,我一脸理所当然地加入打扫行列,结果朋友马上就「喂喂喂,你是怎样?」地上前关切,说些以为我是请假结果跷课之类有的没的。我没连打扫都闪掉就不错了,怎么不夸我一下?我半开玩笑地这么想。



我随便应付几句,然后到了放学。



下午课堂上,我满脑子都在想今晚怎么安排。



这是常有的事。



心情有如晚餐都是我爱吃的菜,眼前一片光明。



我往整天都没人坐的空位瞥一眼,离开教室,混在从楼上流泻而下的学长姊中前往鞋柜。我的柜位不是照五十音排,特别设在最下层。其实将室内鞋踢进最上层鞋柜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不过让人以为我行动有障碍比较方便,所以就接受学校的好意了。



表现得太能干,只会徒增我杀人的嫌疑。



「喔?」



一出校舍,天上就掉下一颗黑白双色的太阳。



没进门的足球直往这飞来,速度并不快,在我前面几步的位置落地。啊,弹好高。我起初不认为会打中我,因而吓了一跳。或许是落点在柏油地而不是土的关系。速度虽然不快,但这样会打中我的脸。怎么办,头锤回去?于是我往额头用力。



就在这时,一只从旁窜来的脚向右踢开了它。



让我又吓了一跳。



是学生会长的脚。



足球飞向正门,跳起的会长随后落地。



看来我是得救了。那只脚对我的心脏负担比较大就是了。



不用手挡,而是用比较难控制的脚踢球是因为一时情急,还是单纯耍帅呢?会长那一踢引来周围学长半开玩笑的一阵拍手。他腼腆地搔搔头,我这被害者也觉得有点难为情。



「谢谢学长。」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忘记他学年比我高,郑重道谢。会长轻挥个手就逃也似的跑开,捡回那颗球还给足球社员。可能是还有社团活动吧,他接著者往体育馆走,并转头往半途与他同行的女生问候,那张侧脸感觉很薄弱。



会帮我,是因为知道我的事吧,虽然有点夸张。



算是种过剩的关心,与轻蔑一样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