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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高空夜』(2 / 2)




「诶,我才不吃。」



真心的。



「啊~一个嘛。」



见她不肯退让,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于是,她像上供一样将豆子摆在了我的舌头上。



我用臼齿把豆子嚼得嘎嘣作响,嘴里除了干燥之外再无任何感觉。



就像是从蛋壳当中剔除掉令人不悦的口感,所留下的味道一样,枯槁乏味。



「没有味道。」



「对吧?」



说罢她笑得好像开了花一般,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有趣。



跟刚刚喂鸽子时,是同样一副表情。



除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顶着太阳前来参拜。这间神社并不在我家附近,而是乘电车走了很远。那种感觉就像是我主动跑来见面一样,从乖巧地坐在车里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很不爽快。但因为完全没记住从车站到这里的路,所以一个人甚至无法走回去,和跟在地平小姐身后的鸽子没什么两样。



会不会,我也是被她投食的一只鸽子呢。不对不对,才不是那回事呢。



此时,地平小姐又在笑嘻嘻地注视着我。



这个女人总是笑得如此温和,但跟水池同学过夜的时候,是否会展现出另一种表情呢。



我差一点当着本人的面开始想象那副从未见过的面容,但立刻甩头驱散了尚未成形的画面。



「……干嘛?」



「只是觉得被阳光一照,高空的头发真的好漂亮啊。」



「………………………………」



被某种明显有别于阳光的温度烧得脸颊发烫,令我闭上了眼睛。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俨然成了将大豆撒向鸽群的工具人。



虽然没发现什么乐趣,但听着枝叶在头顶簌簌地晃动,仍令心里晴朗了几分。



就这样,直到撒光了豆子,鸽子们也迟迟不肯散去。



「让我出去行么。」



又不是长腿妖怪,该怎么突出重围又不踩到鸽子呢。



「这种时候,要这样哦。」



说着,地平小姐将豆子朝远处一抛,鸽子们立刻像冲下电车的乘客般一哄而散。



原来如此啊——我也想学她朝远处扔豆子,却想起早就撒光了。正在犯愁,地平小姐分了几颗给我,于是用力扔了出去。



隐隐约约地,回想起幼儿园时,在节分祭上撒豆子驱鬼的场面。



我们离开鸽群,逃到了社务所旁边的阴影处,那里摆着一张和风的长椅。跑到这里后,不知为何鸽子们也不再继续追赶,或许是只把沙地视为属于自己的活动区域吧。



抚摸着椅子,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刚刚还披在头顶的阳光,此时正沿着头发向后背流淌,难耐的高温也在这期间转化成了适宜的暖意。



「好像彻底被这群鸽子记住了。」



「看来是。」



难怪刚刚走进神社,那群鸽子就都凑了过来,敢情是被她给喂成老相识了。



「鸟真不错啊,我喜欢鸟,无论是看还是吃。」



此时我想,把食用价值也算进去着实符合这女人的作风。明明不想了解她到这种地步,却好像无形之间真的对她有了如此了解,这样的自觉令我生厌。



「鸟在飞翔的时候,恐怕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飞,这就是它们最了不起的地方。」



她用手扶着椅子,一边摇摆双脚,一边仰望着天空说道。



「什么意思?」



「我想大概,这就叫自由吧。」



本以为又是在引用小说,她却就此收起了话匣子。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令人愕然的感触。



回过神时,摊在椅子上的手已经被地生小姐的手盖在了下面。



快、快、快拿开。手背上,传来了阵阵鼓动。



柔软纤细的手指如同轻柔的波浪一般,向我送来款款涟漪。被她如此轻侮,我本应立刻甩开才对。



可不知为何,手指无法从中抽离。



除了佯装不知,做不到任何事。



「我啊,非常喜欢这里。」



「呃、哦——……」



我已无法给出连贯的反应。情感如同在细细的圆筒里弹来弹去,心脏在那单纯的感触下喧闹个不停,太阳从另一个方向掀起热浪,拍打着我的脸庞。



这种事,也是对朋友干得出来的吗。虽然我们坚决不是朋友,但这两手重叠的一幕要是被水池同学看到,岂不是大事不妙?应该避免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行为才对吧?可如果真这么想,只要干脆别来不就行了?为什么我还是要来呢?



可以毫无理由地跑来见她,证明我是自由的吗?



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就这样,在鸽子与蝉的叫声当中感受着地平小姐的款款体温。她的手比我要大一些,用个不恰当的说法,就像是手将手拥抱在怀里一样。与夏日的光芒形态相异的热度,正用满满的惬意感将我包覆其中。



明明十分厌恶这个女人,却在她的抚摸下愈发舒心,这成何体统。



明明十分厌恶这个女人,却仍然跑来私下会面,令我越来越认不得自己。



是魔法,还是诅咒?如果是这个女人,同时精通这两者也没什么奇怪。



眼皮在体温的融解中渐渐下垂,令我连忙抬起了头。



「困了吗?」



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却被她眼尖地察觉到了。



「没有。」



「这一点没什么好逞强的吧?」



她说的一点没错。若放在平时,这只会令我更加怄气,但此时由于被她盖住的手掌,令瘫软的心无法竖起棱角,只能融化在那一抹温存当中。如此的侵略性与温差,令安心感与恐惧在体内此消彼长。



「……因为,要早点起床做家务。」



这些事情,不能指望出门工作的母亲来打理。至于家里的寄宿者们,也都无法计算在内。这么一来,如果我要出门的话,就只能提前把家里打扫干净。因为像是为了见这个女人而煞费苦心一样,所以洗衣服时其实也满腔怨气。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又有些不爽。



我瞪了她一眼用以泄愤,谁知她却将手伸了过来。本以为她突然要开始施暴,不禁缩起了双肩,结果她的目标正是我的肩膀。就这样被她用力一揽,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如同崩颓的沙堡一般躺在了她的腿上。九十度旋转的景物,令大脑有些反应不及。



「换个轻松点的姿势吧。」



说着,她轻轻拍着我的腰,像是在哄人入睡。此时我才终于理解了自己所处的状况,试图强硬地撑起身子,可地平小姐的手却抢先一步摸起了我的头。她温柔地拨开我的头发,抚摸着发根,轻而易举地铲除了所有抵抗的意志。



一阵寒颤涌遍全身,直至大腿内侧。



嘤嘤的蝉鸣,仿佛源自于渺远的青空之上。



「想在这里睡多久都可以哦。」



脸颊透过牛仔裤的布料,陷进了地平小姐的大腿当中。脸烫得像是一颗皮球,涨得整个脑袋都圆滚滚的,完全显现不出凹凸不平的五官。



「那个……为什么……」



我的质疑声被蝉鸣挤压得孱弱不堪,不知是否有漂浮到地平小姐耳边。



「要扛起家务,要照常上学,又要分出心去恋爱,真的很了不起哦,高空。」



她一边爱抚我的头发,一边吐露着廉价的赞美之词。这种话,换成是谁都说得出口。再说,这跟恋爱有什么关系?



可明明任谁都说得出口,却从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



每天在做的事,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令人不屑于去关注。可一旦像这样被人采撷而起,获得认可,心就满足到几欲破裂的程度。这女人肯定是明知如此,才故意这样说。她就是这种趁虚而入地钻进人心里生物,是宇宙人,是妖怪。



绝非源自善心,绝非出于好意,绝非益语良言。



但既然已经如此准确地说到人的心坎里,那还要怎样的善意,才能凌驾于其上?



这份安逸既然如此真实,那为什么不能成为答案?



就如同水槽里的水聚集到碎裂的一角,不停向外流淌一般。



心缓缓地,发生了倾斜。



就如同某个女高中生一样。



「……我不要……」



轻盈的拒绝之语,是那么的脆弱无力。



啊,我终于明白了。



她一定是一场幻想。



又温柔,又漂亮,又会关怀别人,会用渴望听到的话语来填补人心。



这种不可能存在的生物,却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



然后,让人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水池同学的评价,完全正确。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把家务、学校、恋爱统统忘记吧。」



瞧吧,这就是她攻心的伎俩。



「即使没那么了不起,我依然愿意做高空的朋友哦。」



净挑一些容易将人打动的花言巧语。



体内依然存在反抗的意志。



但层层交叠的温柔,却足以令其付之东流。



刚刚闭上双眼,就如同温水逐渐沸腾一般,涌出了泪水。



如同喂鸽子的大豆一般随手抛出的温柔,竟然就使自己哭了起来,真是丢脸极了。



萌生在心里的那一丝「或许她是好人」的想法,令我绝望不已。怀有那种想法的自己,正渴望在她的体温当中得到安宁,渴望感受那时常萦绕在身边的迷人花香,渴望通过依偎在美女身边来得到满足。



这个逐渐变得像水池同学一样的自己,逼得我几近失去理智。



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跟这女人有所瓜葛。



如果那一天没有追出家门,该有多好。



某种被寄生在体内的生物似乎正破壳而出,企图撕裂我的身体。明明被扼住了喉咙,却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会清楚地意识到某种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身体像是被浸泡在缓慢的死亡当中。



「遇到任何难过的事,都可以找我商量哦。因为,高空是我不可多得的朋友嘛。」



想要被人温柔地对待——目前最令我难过的事,恐怕就是被她看穿了这个单纯的心愿吧。



朋友。



跟这个女人是朋友,跟水池同学也是朋友。明明并非我的意愿,可所有人给予我的,都仅仅是友情。



除此之外绝不交付更多,只希望我接受豢养,从此碌碌终生。



我流着泪水陷入了沉睡。朦胧之中,某种东西始终在不断溢出并滑落。



明明无论如何,都决不想让人看到我哭泣的模样。



可却仿佛变成了婴儿一般,在她的膝头暴露了自己的一切。



周围满是暴雨的声音。无需遮挡的雨水,正肆意拍打着身体。



回家之后,立刻将衣服丢进了洗衣筐,拧开淋浴头,然后坐在地上,一直经受着水流的冲刷。除了并非来自双眼之外,感觉与泪水没有半点区别。



要让心灵恢复平静,似乎还需要更多时间。



明明睡了那么久,明明除了睡觉之外什么都没做,明明应该很重,可地平小姐没有半句怨言,只是一味纵容着我。



『睡够了吗?』



对这句比母亲还要温柔的问候,我只是弓着腰回答了一声『嗯』而已。



嗯算怎么回事啊。



够了,或者没事了之类的,不是都行吗?干嘛选了个如此乖巧的回答?



想起这个大脑就乱作一团,感觉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感已经不太正常了。



我抬起头,让淋浴直接浇在自己脸上,只希望这样可以洗刷一切,不留任何痕迹。



但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可以感觉到,只要与那个女人见面,就能让心境与事态都有所进展。那个超乎日常的家伙,会充满活力地拉起我的手。会引领我,产生不切实际的误会。



让我以为,她可以改变我闭塞局促的人生。



我所看到的,正是水池同学也曾目睹的希望。那个女人会将遥不可及的理想,化作幻象呈现在我们面前。让人产生幻觉,误以为自己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不可以。



「我不想……喜欢上那种人。」



这是我毫无虚饰的真心。毫无疑问,一旦陷进去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那个女人还是水池同学的女朋友……至少从名义上。再说我喜欢的明明是水池同学,为什么要为那个女人而苦恼?我是白痴吗?



对啊,完全就是!



眼看那赤裸裸的温柔正前来索命,我绝望地抱住了头。



「不要啊……」



自己正被人一点一点地改造。这样的恐惧令人为之颤抖,脊背渗出了汗水。



另外的一个自己,正准备着破茧羽化。



而那就意味着,如今这个自己的消亡。



低头一看,发现左手正在微微颤抖,手指如同有所渴求一般逐渐弯曲。



我猛地拍打地面,发出了无声的哀鸣,令大脑几欲迸裂。



「怎么回事啊……」



又一次想要哭出来。这回不知为何,难以抵御的空虚感正逐渐涌入泪腺。



直到把心与大脑都哭得空空荡荡,才终于逐渐冷静下来。之所以每天都过得那般沉闷,或许就是因为积存了太多这种污浊的情感吧。



「………………………………」



我开始站在客观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那颗失序的心。



对于其他的任何感受,只要愿意去直视,都好歹能够加以定义。可唯独一点,无论如何都不甚明了。



地平小姐身上,某个不费吹灰之力就钻进我心里的特质。



唯有对此,怎么都想不通。明明相识之后时日尚短,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我却表现得像是对它比较熟悉,未加任何防范,仿佛其中包含着早已了解的东西。唯独这点,我真的毫无头绪。



至今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坏的女人,所以本不该有什么既视感。



总而言之,在这样呆坐着直面自己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



我真的,太容易被哄骗。



只要被脸蛋漂亮的女人稍微调戏一下,就无法支撑。



懂得在因为用水太多而挨骂之前站起身来,就说明心态已经勉强恢复到了日常水准。嗅了嗅自己的头发,确定除了她的指尖留下的感触之外没有任何残留物质,才走出浴室。



在用力擦拭头发与身体时,暑气也正悄然袭来。与站在太阳下时相比,此时的温度更加令人厌烦。我一边对这样的现象感到不可思议,一边换好衣服,把毛巾披在头顶走进了起居室。所有人洗完之后,最后负责打扫浴室的也是我。这些牢牢根植于日常当中的琐事,原本在我眼中都仿佛理所当然一般。但被那个超脱日常的家伙伸手牵引之后,我学会了退一步审视自己的生活。



『真了不起啊。』



只剪取最满意的一部分,保存在了大脑当中。



啪的一声,我抽了自己一巴掌。



遇到令人厌恶到不惜扇自己耳光的人,这或许是头一遭。



经过起居室,确认水池同学还在房间里,于是下意识地缩回了身体,坐在起居室的电风扇前,独占了迎面吹来的风。水池同学的母亲正端坐在电视机前,但我只当做没看见。这么说来,似乎从没见过她使用电风扇,是念及寄宿者的身份而有所顾虑么?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既没有汗水,也感觉不到血色。



我垂下头发,让飞旋的扇叶帮忙将其吹干。回响在身畔的暴雨,逐渐变成了风吹过发丝的声音。风虽无形,却容许我们通过各种方式去加以感知,经由其他的物体,展露着它的存在。或许我们的心也是在与他人接触的过程中,才渐渐显现出形态。



「那个,我说。」



「啾。」



脊梁骨被人戳了一下。猛地回过头,甩掉毛巾的脑袋差点撞到电风扇上。只见握着手机的水池同学站在身后,正猫起腰来凝视着我。



「干嘛,干嘛。」



「看你往屋里瞥了一眼就走了,于是有点在意。」



「哦,其实没……什么啦。」



目光差点移向左手,但用力绷紧了脖子。而就在我为此奋斗时,水池同学却没有回房间,而是坐在我身边,然后翻开了漫画。



「你这是?」



「咦,不行么?」



「也没有啦……」



其实我不是想谈论是非,而是好奇为什么,但她似乎没有体会到这层意思。



有时会像猫一样,一时兴起地凑到身边来,正是这名同居者的棘手之处。坐在两个人都能吹到风的位置时,其实不太能享受得到电风扇的恩惠。但是,我和水池同学都纹丝不动。



「真是亲密呀~」



水池同学的母亲像是刚刚察觉般转过了头,并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不知她从我们身上,究竟看到了什么?顺便电视上是重播的节目,戴着假面的将军大人正敲着太鼓出现在画面上。



回忆起早上的事,我怀着胆怯的心情偷瞄着水池同学。



望着那张清冷的侧脸,心中仍有一部分在兴奋地悸动,这令我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啊,我确实还喜欢她。



哪怕遭到拒绝,身处无可转圜的地狱,也仍旧如此。



因为此刻,一只脚已经陷入了另一个地狱。



希望这份心意,能将我从中抽离。



但是。



就像是抓准时机,要掩盖这种情绪一般。



从房间里,传来了手机的响声。



风扇转动的声音抚摸着喉咙和脖颈,擦身而过。



「是星同学的手机吧?」



「嗯……」



被她这么一问,我才勉强点了点头。当然,对方的身份也很明显。



我看了看水池同学,心想,自己可以站起来吗?



明明此时此刻,水池同学就坐在身边,我——



……我。



「我去看看。」



为了拿手机,我离开了水池同学。



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



从洗澡前丢在地上的包里,拿起了露出半个头的手机。发来消息的,自然就是一脸若无其事的地平小姐。随着低垂的脑袋,堆积在头顶的热度也缓缓地倾洒而下。



『你还好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我逞强地想。明明早上,已经在她面前哭成那样了。



『你在说啥?』



『因为看你一直在哭。』



『我猜没哭。』



我飞快地敲着屏幕,连错字都无暇顾及。



『嗯,既然高空这么说,那我就相信。』



为什么啊。她这对一切照单全收的态度,只令我愈发感到不安。



这个臭女人,是想用温柔搅得别人不得安宁吗。



肯定是吧,我想,她就是这种人。



『方便的话,明天也出来玩吧?』



仿佛是看穿了我内心的动摇,她立刻开始见缝插针。这个女人,绝对是某种妖魔鬼怪。



『为什么?』



『今天看到的都是你哭泣的样子,后来才想起忘记看你的笑容了。』



『才不要,绝对不见你。』



想到昨天说出这种话的自己今天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禁有种夜幕降临的感觉。



这次决不上当——我一边想,一边让手机尽量远离自己的脸。当然,这只是无谓的挣扎。



『但最后看到你吃惊的表情,终于稍微安心了一点。』



何止是吃惊,差点吓死好吗!



『有振作起来吗?我在那样摸海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更有精神,就觉得对高空应该也奏效。』



「闭嘴去死啦!」



明知她听不到,咒骂还是不禁脱口而出。之后先是扔下手机,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转悠了好几圈,最终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啊啊呜啊啊啊呜啊呜呜呜地散发着不成章法的低吟。



就像犯了毒瘾一般,左手抽搐个不停。



仿佛如饥似渴地,希求着她强行让我了解到的事。



最后,最后。



那个女人在离开时,对我做的事。



竟然让我摸了她的胸。



抓住我的手,轻描淡写般,塞了过去。



回忆到这里,所有场景就像是色彩繁杂的化学药剂,没有一个清晰的影像。或许,这是大脑对肉体施行的急救措施。大脑觉得一旦清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如果硬是要进行回忆,烧得发焦的耳朵就会疼痛欲裂。



究竟是摸到而已,还是彻底陷进去,一切感触都已不存在于记忆当中。



只记得当时,我的呼吸一度停滞,心脏也陷入了短暂的骤停状态。



还没来得及问那是什么,那女人就自顾自地回去了,对我的心脏不闻不问。



恢复运转后,心脏在回家的路上始终承受着几欲迸裂的痛楚。



这么一来,岂不是名副其实,毫无疑问的出轨了么?



明明没有一丝一毫那样的心思,却硬是被安排成了第三者。



我可是受害者呀!



就算叫得再响,又有谁会相信呢。



更何况,我还是主动去见人家的。



我不禁捂住了脸。明明没有流泪的资格,却依然很想哭个痛快。而从手指的缝隙当中,可以窥视到自己隐藏的真心。



这是头一次,结结实实地摸到女生的胸。



明明是个看惯了的东西,却令我承受了几乎被扭断脖子的冲击,这究竟是怎么个原理?



去死,去死,快点去死啊。



我又羞又臊地躺在地上,把双眼按得几乎要爆掉,然后在逐渐加速的心跳当中流下了泪水。



好想彻底舍弃自己的知性。



这样就可以在做出错误的决定时,还坚信自己的正确。



「今天也要出门吗。」



「嗯……跟另一个朋友。」



「是么,其实我也要出门。」



「诶。」



明知她不可能是去见地平小姐,但还是不由得露了怯。



「朋友么?」



说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是个不自然的疑问。通常都是她这样问我,而且语气颇带嘲弄。



为什么,会冒出这种以『她怎么可能有朋友』为前提的话语呢。



「不是……唔,该怎么说呢。」



水池同学对此完全没有留意,或者说,根本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她有些语焉不详,究竟是要去哪里呢?该不会在我身后跟踪吧?



明明没有任何因素,值得她对我产生怀疑啊。



「那我,呃……到了傍晚会回来。」



「嗯,我也一样。」



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自己,看起来一定格外滑稽。



早饭的味道,几乎一点都没尝出来。



盥洗台前的自己,正来来回回地摆弄着自己的脸。上学时这番行动倒也是日常的一部分,但暑假当中就十分罕见了。上一次还有大上一次,其实都连妆都没舍得化就跑去赴约了。真想问问镜子里的家伙,这次究竟刮的哪门子风。嘴唇也没有不忿地弯曲着,老实巴交的脸上渐渐多出了些许脂粉气。



可能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吧。会不会就是这些细微的变化,引起了周围的疑心呢。



怀疑就怀疑吧,反正,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只不过是出门见见朋友而已。



……虽然我们并不是朋友。



化好了妆,花了点时间选衣服,然后在不至于迟到的时间离开了家门。



仔细想想,这与约会似乎有些相似——虽然我从没亲身体验过。



坐在电车上时,为了维持镇静,始终如同念咒一般重复着前提条件,用以诘问自己。



为什么,要跟讨厌得死去活来的女人见面?明明从昨天起就未能明确这一点,为何行动起来倒是丝毫不拖泥带水?任窗外无心观赏的风景在视线中飞逝而去,在恍惚当中,让意识与血液一同循环在体内。



若是要将视而不见的部分摆在眼前的话——



因为那个女人……是个美女,还很温柔,还很会照顾人,还会夸奖我,身体还很温暖,还散发着花香,还很温柔,还很温柔,还很温柔,还很温柔!



明知是假的,但还是很温柔。



还肯给我摸胸。



最后一条给我去死啊。



也就是说,我的大脑已经变得跟水池同学没有两样。



要问该哭还是该笑,那么,我依然笑得出来。



今天依然毫无保障地踏上了通往未知土地的电车,抵达了未曾听过的车站。



刚刚通过检票口,地平小姐就迎了上来。



连续两天,开始了与这个妖女的幽会……不对,这才不是幽会。



「我来晚了?」



「没啊,还有时间。」



存在感极强的地平小姐先是眨了眨眼,然后开始用审视的目光凝望我的脸。



「……你干嘛。」



于是,她脸上绽开了笑容。



「没什么啦,你好哇。」



「你好……」



感觉她是在观察我化的妆,脊背不禁冒出了冷汗。这个女人,总是对人观察入微,任何小小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法眼。想必,这就是掌握人心的手段之一吧。



我正打算如法炮制,从她身上也搜寻一些变化用以还击,结果发现她的变化实在过于露骨。无论换成谁,肯定都看得出来,比偶尔能在家庭餐厅看到的找茬游戏还要简单。淡紫色的绢布,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十分引人注目。



「啊,和服……」



「早上的话,穿这个的机会也难免会更多一些。」



说罢,地平小姐像是有些困扰一般笑了笑,并攥着袖口张开了双臂,就像蝴蝶展开美丽的翅膀一样。早上不得不穿和服是工作所需吗?还是家庭因素?只知道是有钱人,但对她的生活环境就不得而知了。视线沿着和服上的紫藤花移动,自然而然地抵达了胸口。我硬是挪开了差点停留在这里的目光。



好不容易稍稍忘记了一点,却险些死灰复燃。



「…………………………………………」



真的摸到那个了?我吗?光是想想,手肘就抖个不停。



而就像连锁反应一般,地平小姐的提包也振动起来。



「有电话,我接一下哦。」



说完,她稍稍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电话……不会是水池同学吧?我的身体不禁有些后仰,倾斜的角度令一只脚几乎无法沾地。地平小姐接起了电话,而且一脸的不以为意。



「喂……你好,我的手机号码似乎……是要找我约会吗!啊,不是吗?啊、哈、哈、哈。唔……哦?嗯……嗯嗯、嗯……啊,真是抱歉,因为实在太开心……可以哦。啊,但请只透露姓氏……等有机会再……嗯,好的。那就拜托你喽。」



打完了不算太久的电话,地平小姐笑得连肩膀都在发颤。



「真没想到,海也挺厉害嘛。」



「水池同学?」



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令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才对。不对,好像已经做过了,在某人的强制下。



「实在令人开心,甚至有些为她骄傲。」



她似乎真的有些难掩内心的喜悦,表情也比通常那舒缓的笑容显得更有力度。说得再简单点,就是在咧嘴奸笑。再放任一会儿,搞不好她真会发出「咿嘻嘻嘻」的笑声。



「发生什么事了?」



「各种事吧。啊,对了,谢谢你今天特意来一趟喽。」



她收起了刚刚那小孩子气的笑容,换回了平时的那副柔和的表情。



「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下次一起玩的时候,就轮到我去找你喽。」



「什么下一次……」



倒也无法断言没有。就好像这次,其实原本也是下一次的下一次的……究竟是第几次了?



「好了,今天也玩个尽兴吧。」



地平小姐轻快地抓起,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啊……」



如同被强风掠走一般,手臂轻得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



「啊,我把你当成了海,就不小心牵起了手,对不起哦。」



松开的时候,就跟抓起时一样轻松自如。我不禁低下头,凝望着那只被握住的手。



因为是朋友,所以这才是适当的距离。



朋友。



仅仅是朋友。



被桎梏在朋友的范围里,无法动弹。朋友一词,是多么便捷,多么遥远,又多么孤独啊。



——啊,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萦绕着自己的不安,终于露出了真实面貌。



自从遇见,并倾心于水池海,这份哀愁就有如斜阳一般映照着紧随而至的一切。



大海明明与陆地接壤。



可是天空,却无法触及大海与陆地。



「高空?」



就算可以像现在这样见面。



就算能继续生活在同一个房间。



我也仅仅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永远只配承受这若痴若狂的痛苦。



不存在任何,能够属于我的结果。



即使乘上电车,也无法前往任何地方。



因为,我只是朋友。



——我不要。



心发出了如此的嘶吼。



我不愿止步于朋友。



友情带来的安逸,比地狱更加难以容忍。



所以——



「变成小婴儿,是什么意思?」



被遗忘许久的记忆,突然再次复苏。



我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与水池同学的对话中出现的语句,悄悄坠入了脑海。



她的那句话,以及无比满足的笑容,始终残存在心中。



这种唐突而又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又怎能听得懂?



我也是,突然胡说些什么啊。



但是,就好像掌握了一切那般,地平潮翘起了嘴角。



「高空也想体验一下么?」



恶魔的话语,温柔地吞噬着我的一切。



而我,则用早已深深沉溺的喉咙与声音,做出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