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2 / 2)
「……」
凛虎满脸通红,红得几乎跟她背上的书包一样。
「那时……」
她加快脚步的同时,说:
「那时真对不起,是我的错。」
「不,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在意啦。」
这里是上学时间的通学道路。
上至学长姐下至学弟妹,所有人毫无隔阂要好地一起生活。这是座狭小的城镇,因此各个学年也只有一个班级。虽不到人人都是朋友的地步,不过几乎都有打过照面。
在这当中,唯有凛虎与大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雪夜他怎么样了?」
「还在住院。状况不太好。」
「还没有办法上学啊。」
「嗯,我想这阵子应该很困难。」
凛虎低垂着头,一副消沉的模样。
大和只回了一句「这样啊」。
「为什么?」
凛虎凝视着脚尖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我转学过来了。」
「这我看也知道。」
「也是呢。」
大和笑道:
「该怎么说,我家还满奇怪的。不管是爸爸或妈妈都一样。他们忽然就决定要搬家了。我家还有个妹妹,她当真气到嚎啕大哭了。」
「有这么突然?」
「真的很突然。手续全都办好之后,他们才跟我们说要搬家了。」
「……这样连我都会生气。」
凛虎蹙起眉头。大和笑道:「就是说啊。」
这时,有群人映入了大和的视线一角。他们是背着黑色书包的小孩子,长濑雅也位居其中心,他看到大和与凛虎在一起似乎也吃了一惊。和他走在一起的人也几乎同时发现了大和他们。他们皱起脸,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
「我觉得……」
凛虎说:
「你不要太常待在我身边比较好。」
「为什么?」
「……」
凛虎并没有回答。
当然,大和也是知情才装傻的。而后他转移话题,说:
「感觉这座小镇很不错耶。」
他眺望着耸立于山顶的八幡城。
「该说莫名地安详,还是感觉怀念呢?所以即使忽然决定要搬家,我也没有那么生气。而且打从一开始就有认识的人在这里,心情也轻松。」
「……你真是坚强。」
「是吗?」
「我不像你那么坚强。」
「那我们来当好朋友吧。」
「好朋友?」
她好像还搞不懂的样子。
大和伸出了拳头,说:
「怎么说,我们俩都才刚转学过来,有些事情会不太顺利吧?不过两个人在一起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两个人在一起……?」
「就是这样,请多指教。总之,我还不是很清楚这里的事情。拜托你四处帮我介绍一下吧。之后我们再来思考今后该怎么做。应该说,求求你就这么做吧。我也才初来乍到,怎么说还是有点畏怯呢。那就拜托喽,好吗?」
「……知道了,我会尽量加油。」
凛虎显得有些腼腆。
大和事后才知道,这时的事情对青山凛虎而言相当重大。她孤立得比大和想像中还要严重。大和几乎不了解青山家复杂的内情,以及她搬到郡上八幡前置身于多么艰辛的环境当中。
†
青山凛虎的个性很认真。
而且她的话语没有保留。也就是说,既然她说要「练习跳舞」,便会全力以赴。
「就算是这样……」
大和略显傻眼地说:
「也不用特地换穿浴衣吧?这是练习耶。」
「不行。」
凛虎顽固地如此主张。
「舞动身体的方式会因衣服改变。不如说,既然要练习,当然就得换上正式打扮才行。」
「话是没错啦,但我连舞步都忘了耶。一开始穿轻松点也可以吧?」
「不行。」
两人走在小镇南方的川原町一带。拗不过凛虎「这是为了练习跳舞」的强辩,大和现在做深蓝色的浴衣打扮。大和举起袖子,一副很不自在的模样。
他不太会穿浴衣。在大和生长的环境当中,从未穿过这样的服饰。大和总觉得莫名地害臊,也感觉根本不适合自己。
另一方面,凛虎则是很上相。淡青绿色的浴衣就像是量身订做般合身,而她走起路来也是姿势凛然。
「青山你啊……」
「什么?」
「真的很适合穿浴衣耶。」
「谢谢。」
凛虎稍稍羞涩了一下,说「因为我以前很常穿」。她有段被父亲老家收养后严格教育的过去,和服反倒是她原本的模样。
「对了。」
好难走。
每当木屐发出喀喀声响,大和就差点往前扑倒。
「既然要认真练习,不如我们也找雅也过来吧?这原本就是他起的头,而且他也很会跳。」
「不要紧,不用担心。」
「是吗?我觉得他在比较好耶。」
「今天他不在比较好。因为我们要到那个地方去。」
「……」
大和缄默了下来。他猜不透凛虎的真正想法。
两人继续往南方前进,离开柏油路走进山路里。那是一条溪边的山径,几乎杳无人烟。
他们正前往「秘密地点」。
「我好久没来了耶。」
拨开草木的大和,尽可能佯装平静地喃喃说道。
「我也是。」
前进的凛虎表示同意。沿着脸颊流淌下来的汗水,八成不是炎热所导致。
他们俩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大和与雪夜初次相遇,脸上吃了凛虎一脚之处。雪夜也正是在那儿断气的。
「如今我说得出口了。」
凛虎擦着汗,说:
「这里不是普通人能够来到的地方。」
「这是怎样?什么意思?」
「就是话中的意思。寻常人等无法来到这里。偶尔会有例外。」
大概是接收到大和「听不懂啦」的气氛,凛虎接着说道:
「寻常与不寻常的交界线。用超草率的方式说明,就是所谓的结界。」
「不,抱歉。我还是听不懂。」
「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哥哥也这么觉得。」
凛虎脸上挂着一如话语的表情,望向大和。
「你和我们初次碰面时,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呃,就很正常地走过来。」
「一般是没有办法到这里来的。」
凛虎一字一句细说分明的口吻,简直就像是解释给小孩子听一样。大和只能回答说「就算你这么说,我也……」,而凛虎则是歪着头说「真的搞不懂」。
「不过,如今就能明白了。」
两人来到河滩。
山路差不多要走完了。离目的地不远了。
「你并不寻常。」
「喔……」
「嗯,我懂了。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我说啊,青山。你讲话总是不够清楚。」
「抱歉,因为我也搞不太懂。」
好像在进行禅修问答一样。
话虽如此,青山凛虎是魔女的学生。无法理解奇人异士口中的话语,反倒是理所当然的吧。
(魔女——Maria老师啊。)
思绪在大和的脑中连接起来。
Maria老师、雪夜、凛虎,如今还有大和自己,大家都一脚踏进了不寻常的另一头去。回想起来,还真是走了相当漫长一段路。直到不久前,藤泽大和都还觉得自己是个极其正常的高中生,过着大致平稳的人生。
(……嗯?)
大和感到不太对劲。
这股突兀感是怎样?就好像明明考前拼命用功过,却在作答的瞬间想不起来的那种焦躁感。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事实上,他的确忘记了。他现在正失忆,自然是忘掉了。追根究柢,取回失去的记忆便是当前最重要的课题。可是并非如此,感觉自己好像迷失了某种更根本的东西。此种错觉一瞬间闪过大和的脑海里。
自己所失去的、所遗忘的……
当真只有记忆吗?
「藤泽?」
「咦?什么?」
「我们到了。」
他们确实到了。
踏进山路深处的「那个地方」。
小河畔及郁郁苍苍的森林,忽然变成充满小石头的开阔河滩。阳光从枝枒间洒落,令长满青苔的岩石鲜明地浮现出来。潺潺流水声平稳无比,光是站在这里都会觉得体内深处涌现出活力。
「……好久没来了。」
大和半张着嘴环顾周遭,同时发出感叹。
「这里真是不得了的地方啊。」
好似会有精灵从天而降的祭坛——他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形容。原来如此,这里的确不同凡响。「神域」这个词正适合描述此处,真亏她能面不改色地待在这种地方。大和觉得自己如今像这样站在这里,会自然而然地绷紧神经。
「不过该怎么说好……」
大和半眯着眼,说:
「我们俩要在这里跳舞?」
「嗯。」
凛虎正色答道。
两人身穿浴衣,待在深山里空无一物之处。既没有屋形花车,也没有长笛和太鼓。尽管黄昏的脚步慢慢接近,但天色还很亮。
「真是超现实耶。」
「是吗?我反倒认为很恰当。」
凛虎费尽千辛万苦地操作着智慧型手机,同时回答。不擅长使用文明利器的她,选择的曲子是〈春驹〉。这是郡上舞的代表曲目。
「我们从这首开始跳可以吗?记得你喜欢对吧?」
「喜欢是喜欢啦,不过……」
「那么我示范给你看。你照着跳跳看。」
凛虎轻快地起舞。
她的舞步很熟练。虽然她因为害羞而不肯加入舞群,但毕竟是在这座小镇出生的。郡上八幡的孩子们打从幼稚园起,便会学习跳舞作为基础素养。
(而且她跳得还真棒啊。)
大和半是赞叹、半是傻眼地佩服不已。平时凛虎应该没有在跳舞才是,但她的示范却厉害得乱七八糟。原来如此,这样确实是不需要雅也过来。
「藤泽,你跳跳看。」
「好喔。」
大和有样学样地跳了起来。
舞步本身并不难。姑且不论跳得好不好,只要在一旁观看便能掌握大致的流程。毕竟就连初来乍到的外国人也能加入舞者的行列,住在当地的大和岂有不会跳的道理。
照理说是这样才对。
「藤泽,那里不是那样,是这样。」
「咦?这样?」
「不对,这样。」
凛虎将音乐暂停下来示范给大和看,但他难以领会。做做样子还行,不过一旦要练到登峰造极又另当别论了。在单纯的动作当中也有各式各样的诀窍,无论是哪种才艺都一样。
而凛虎在这时似乎是以炉火纯青为目标。
教学变成了无微不至的热血指导。
(……脸靠得好近。)
他们俩的距离近到脸颊都快贴在一起了,声音也是从耳畔传来,老实说这让大和心神不宁。青山凛虎一旦决定要做,就会勇往直前。
个人指导密切地持续着。
四下无人之处这点在此发挥了功用。既然不会被任何人看到,要豁出去并不难。在凛虎的热情引领之下,大和转眼间便进步了。
将单纯的动作做得更正确、更美丽。
不断重复这样的作业,令大和慢慢地浑然忘我。他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最后进入了沉浸在其中的境界。
(这里确实很适合也说不定。)
他忽然顿悟。
若要解释凛虎的话语,这里反倒该说是「那一头」的领域。要展现兼作祭神用途的舞蹈,这里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青山她在想什么?)
杂念消失后,最大的疑问残留在大和脑中。
她为何会带自己到这里来?如果目的仅是杳无人烟,那么其他地方也可以才是。这块土地并不适合穿着浴衣前往。
凛虎说过,要自己不准深究。
反过来说,就是有某些事情值得追究吧?
(青山,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说过,总有一天一切会昭然若揭。
这番话应该不假。就藏不住话这点,大和对凛虎抱持着绝对的信赖。既然她这么说,那么毫无疑问就是如此。
可是,这又是为何?
简直像是刺进皮肤底下未拔除的棘刺,又像是跑进眼睛里的细小灰尘。这股无以言喻的不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