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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当初设想了两种情况。



王子把公主带走之后,我设法阻挠国王追出来。



或是万一王子失败,由我代替王子把公主带离高塔。



我走向高塔时,内心祈祷前者可以成功。



这件事情就像是平静海边的海藻,缺乏自我意志地过着随波逐流的平凡人生,然后画下了句点一样。这才是原本的计划。



要营救被坏国王囚禁在高塔的公主。王子提到了「长发公主」,我没听过这个故事。



在这次故事中出现的人物,有坏国王、公主、王子、王子的随从一和王子的随从二——我。我的戏分并不多,所以一旦成功,就皆大欢喜;即使失败了,我也不必承担任何风险。



我只是基于这样的心态答应参与,没想到,两具尸体躺在我脚下。



坏国王和公主——现在不是用这种戏谑方式表达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计划失败了。」



我默然无语地抬起头时,站在尸体另一侧的王子无力地说。我身旁的王子随从一低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杉下希美。



虽然眼前的状况一发不可收拾,但至少她没有理由向我道歉。相反地,我现在必须思考到底能够为你做什么。



归根究柢,我愿意答应参与这个计昼,就是为了你。



这称不上是命中注定的重逢。



在准备前往那座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岛时,看见高三时喜欢的女生走进人影稀少的老旧渡轮站,就觉得是命运安排的纯情家伙,恐怕在即将前往的乡下老家也找不到吧!



渡轮一天只有两班,上午和下午各来回一趟,我搭的是下午那一班。更何况,当时正值圣诞节过后的年底,是大学生返乡的旺季,会遇到老同学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敢轻松地上前和她打招呼。我没有资格叫她。



她在入口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热咖啡,是加了很多牛奶的温和口味。



她回头时,看到了我,叫了我一声:「啊!成濑。」很自然地和我一起坐在已经褪色的狭小塑胶长椅上,然后看了看我的手,笑着说:「你还是喝这个。」这时,也许我的脑海中会浮现出「命运的安排」之类的字眼。



——正当我在这么胡思乱想时,她走出了渡轮站,走向刚抵达栈桥的渡轮。



隔了一会儿,我也走向渡轮。



虽然我来到了船舱门口,但因为觉得她可能坐在入口旁,所以我没有走进去,而是坐在甲板的椅子上,这里虽然有风,但不至于太冷。渡轮随着山口百惠的〈出发旅行的好日子〉歌曲旋律驶离了岸边。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罐装咖啡,拉开拉环,这是岛民搭渡轮时的习惯。



此时此刻,想必她也正在拉开刚买的罐装咖啡拉环。



我看着手上的咖啡罐,这是加了大量牛奶的温和口味,很适合体型娇小的她,却不适合高头大马的我。



「平时我喜欢喝黑咖啡,但疲劳的时候,喝这个很管用。」



我们第一次放学一起走回家那天,我在中途的自动贩卖机前不假思索地按下按钮后,慌忙这么解释。她也说:「真的很好喝,我每次都买这种的。」



——少来了,我们又没有交往过,我到底在缅怀什么啊!



我们只是同学,只是同班同学而已。不,如果真的只是这样,我可以马上走进船舱内向她打招呼:「好久不见。」或是问她:「你会去参加后天的同学会吗?」



高中同学会。那是岛上唯一的一所高中,正确地说,是旁边另一座大岛上那所高中的分校,所以同学们几乎都是小学时的同学,根本没必要特地说明是「高中同学会」。当我在履历表上写青景岛小学、青景岛中学、青景岛分校时,一起打工的那个一直读有名私校的家伙还问我:「你也是直升的吗?」



虽然在岛上升学不需要考试,但和私校的情况差太远了。



像三角形饭团的小岛渐渐出现了。



青景岛。



那里曾经是令人窒息的空间。



刚离开岛上时,我充分享受着那分解脱感,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地方了。经过四年后,却渐渐开始思念起小岛。毕业后的工作就像是打工的延续,我这阵子还在思考,干脆趁毕业之际,搬回随时都可以回家的地方。



刚好在这个时候,收到了同学会的通知,看到干事的名字,便觉得「果然不出所料」。会计划办同学会的,都是那几个在岛上的时光成为他们人生颠峰的家伙,那些无忧无虑、喜欢哗众取宠,既会读书、运动能力也很强、很敢表达自我意见的人。他们想要在岛上这个小世界逞威风,所以,看到稍微不如自己的人就彻底看不起,遇到比自己稍微强一点的人,就会在其他地方找麻烦。



傻大个有什么好神气的?



只有读小学的时候,大家会误以为那些很敢表达自我意见、在课堂上敢大声发言的家伙很厉害。所有人一起升上国中后,学校开始有期中考和期末考时,那些家伙发现在比自己不起眼的小团体中有更厉害的人,于是,每当在狭小的教室内公布考试最高分时,他们就出言不逊,哄堂大笑。



他们完全没有发现,即使那个第一名离开了这座小岛,也只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的小角色。他们拚命保卫自己的王国,但当他们一无所知地离开这个岛后,不到几个月,就被外面的世界击垮了,为了疗愈这分伤痛,开始筹办同学会。



我以前很聪明,运动能力也很强,也有很多女生喜欢我。



只有同样受到打击的家伙会相互取暖。



即使不出席,我也完全可以想像同学会的情况。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人,却还是在「出席」上画了圈,因为我终于发现,我把自己的窝囊完全归咎于小岛,无谓地厌恶这座小岛。



不知道杉下会不会出席。



她也曾经无法忍受小岛的那分窒息感。



虽说这座小岛上的餐饮业越来越难经营,但一年前开张的这家家庭式居酒屋生意还不错。



虽然这种聚会让人提不起劲,但大家可能觉得才几千圆的会费,不如去看看吧!



菜肴不必美味可口,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又可以一边喝酒,当作下酒菜就好,盐、油和化学调味料可以在转眼之间满足廉价的味觉。



——我打工餐厅的老板广田先生如果也在,一定会对这里的菜肴摇头叹息,但吃着这些让他摇头叹息的菜配啤酒,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糟糕。



同学会的气氛也一样。虽然四年不见,但大家都好像在上学路上相见般轻松地打招呼:「还好吗?」、「最近怎么样?」然后开始天南地北聊天。他们之前有这么友善吗?不,也许他们以前就这样,搞不好是我自己心态不正常,看不起周围的人。



结束叙旧,开始聊打工、找工作的事后,令人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成濑,你找到工作了吗?」



高中毕业后在岛上造船公司上班的家伙问我。他考取了几张证照,目前在工厂内当组长。



「就在我目前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名叫『夏堤耶·广田』的法国餐厅。」



但其实并不是正式录用。原本以为去考几家贸易公司、银行,应该不难找到工作,没想到全军覆没,而且,几乎都是在最后面试时被刷下来。



你的成绩不错,应对也彬彬有礼,但在你身上感受不到霸气,感受不到你真正想在我们这里工作的热忱。



谁会在面试时被面试官当面这么说?但我并没有沮丧,只是茫然地这么想,所以,搞不好我真的缺乏霸气。也许是因为广田先生曾经问我:「要不要在我们餐厅工作?」让我有了退路的关系。当我向他报告没有一家公司录用我时,他只回答:「那明年也在这里工作吧!」却还没有说要正式录用我。



你大学毕业,跑去餐厅工作?



即使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只能苦笑着说:「对啊!」



「那家餐厅很有名。」



斜对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杉下。她化着偏浓的妆,发尾鬈曲着,拿着连我都知道牌子的名牌包,看到她在今天在场的所有女生中打扮得最时髦时,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坐在附近,但我不敢正眼看她。她告诉其他人,杂志上也介绍过那家餐厅,餐厅的主厨曾经在什么世界大赛中得过奖之类的。



是吗?那很了不起啊!周围人的反应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不得已才决定在那家餐厅工作的。我抱着这种想法,和她聊工作的事,当我回过种时,旁边的人换了座位,变成我们两个人在单独聊天。正确地说,是我忙着回答她的问题。



我也想问她问题,即使只能问一个问题也没有关系。



你会原谅我吗?这种话,我当然不敢问出口。



「对了,这个可以请你帮我看一下吗?」



不知道是否对我的工作——应该说是对「夏堤耶·广田」没有想知道的问题了,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小纸片。



如果按身高换座位,靠窗最后面就是我的固定座位,我也不必担心坐在我后面的人能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但是,每次换座位都是抽签,而且坐在我后面的人每次都说看不到,希望和我换位子,所以,结果我还是坐在最后排。高中生涯中只有两个月期间,我后面坐了一个人。我主动提出和她换座位,但她委婉地拒绝了。



「我想坐这里。」她说。



那天,高三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是上数学课的时间。



「杉下,你坐在那里看得到黑板吗?你来解答第三题。」



当老师出题让大家练习时,突然点名她上台解答,但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点到了。她始终低着头,专心地不晓得看着什么,当我发现是报纸的剪报时,她才察觉全班同学都看着她。



「你既然这么专心,应该早就解答出来了吧?」



数学老师故意揶揄她。那是门槛很高的私立大学考古题。不知道是否因为被派到这所位于僻地的名不见经传高中的分校,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从练习题库中,挑选出自己的毕业校入学考试的考古题,要求全班解题,然后骂我们:「你们这些智障怎么可能会这种题目。」再得意扬扬地为大家解答。



所以,他每次都故意找看起来不会解题的同学。杉下的笔记本上一片空白,她不仅没有做这道题目,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题。我很讨厌数学老师对她嗤之以鼻的态度,小声地把答案告诉了她。



「呃,是——」



「你答对了,但可能是乱猜答案,你来黑板上写出计算过程。」



数学老师之前从来没有要求同学在黑板上写计算过程。要不要偷偷把我的笔记本塞给她?我还没来得及给杉下,她就快步走到了黑板前。她握着粉笔,皱起眉头瞪着黑板片刻,然后突然像着了魔似的写了起来。



「这样对吗?」



她不安地问。数学老师果然回答:「嗯,对。」她便嫣然一笑,回到了座位。



下课后,她对我说「谢谢」时,我完全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告诉她答案吗?我对她说:「你是自己解答出来的。」她笑着说:「因为你拿笔记本给我看,我才会的。」



她走去黑板时,似乎瞥到了我的笔记本。你这样瞥一眼就记住了超过十行的计算过程吗?我惊讶地问。她回答说,因为我脑袋里有照相机。



虽然我们同班已经五个月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话,于是,我问她在上课时看的那份剪报。



「你喜欢将棋吗?」



那是诘将棋(注:一种将棋排局,相当于中国象棋的连将杀(连续将军至倒棋为止)),采用的是「已经吃掉对方的○○了,如何走三步将死对方?」之类的问题方式。我听说去年到杉下他们班上代课的国文老师很喜欢将棋,所以对学生大力推广,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上课时专心看诘将棋,而且还是女生。



「不,完全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会将棋的话,应该对以后有帮助,所以拚命记下来。」



「将棋对以后有帮助?有哪些帮助?」



「……比方说,在豪华游轮上偶然遇见喜欢将棋的阿拉伯富翁时,说只要可以赢他,就送我一块油田之类的。」



「我觉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而且如果你有这种打算,应该学西洋棋吧!哦,不过如果这么想,玩将棋也会变得很有趣。」



「成獭,你会将棋吗?」



「有时候会陪我爷爷玩,知道游戏规则,但我爷爷很弱,所以我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要怎么走。这张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我向她借了剪报,在下一节日本史的课堂上想了一下,棋子突然动了起来,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我一心祈祷着赶快听到下课铃声。



我把答案告诉她,她连连说着:「好厉害,你太厉害了。」之后,她经常从各种报章杂志上剪下棋谱带给我。她的兴趣并不是找到解答,应该说,她并不擅长,只是把找到破解方法的棋谱背下来。



不久之后,当我找到破解方法时,来不及等到下课,便撕下笔记本的一角,偷偷传纸条给她。她就会按三下自动铅笔,那是「好·厉·害」的暗号。



从某一天开始,她开始按四下。



「你多按了一次,是什么意思?」我问她。「你自己想。」她不愿意告诉我。我家餐厅的服务生经常哼唱「那是深深爱着你的暗号」,但「深深爱着你」应该是五次才对。



直到那件事发生后,我仍然不明白她按四下是什么意思。最后,她开始按五次,我们彼此不再说话。当然,五次的意思绝对不是「深深爱着你」。



虽然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按四次代表什么意思,但我想五次的意思应该是「你最好去死」。



她递给我的是胜负分明的棋谱。



那不像诘将棋般有明确的问题和答案。当她问我:「要怎么反败为胜?」时,我根本答不上来,但也因此有了续摊的理由,可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虽然我称不上富有,但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的皮夹里也有几张万圆大钞,所以可以去其他的店一边喝酒,一边解棋谱。但和那时候一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尽情聊天。



位于小岛中央的青景山海拔三百三十公尺,沿着通往岛上最高峰山顶的散步道走五分钟左右,接着再往岔路走没几步,有一栋平房静静地坐落着,那里就是她家。小学生们都称那栋房子为「鬼屋」。



我从来没有踏进过她家。我们经常坐在散步道入口旁,有一个自动贩卖机的凉亭内,没有令人脸红心跳的对话,只是专心地研究棋谱。



今晚,我们再度走去凉亭。



这座岛上根本没有任何有气氛的餐厅可以邀暌违四年的女生一起去叙旧,除了举办同学会的那家居酒屋以外,几乎都是小酒馆,所以同学会解散后,大家又在同一家店续摊。



四年的时间,改变不了什么。



虽然很冷,但还不至于冷得牙齿打颤,而且和女生并肩坐在一起,也不至于冻死。我们买了罐装热咖啡,保持一定的间隔坐了下来。尽管有路灯,但光线不够亮,看不清楚棋谱,于是我说等我想出答案后再告诉她,相互留下了住址、手机号码和E-mail信箱,接着闲聊起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就是学校的事、打工的事,还有找工作的事。



她说,她在清洁公司工作,专门清扫刚落成的大厦,以及在深夜打扫办公大楼。她笑着说,其实她想清洁大厦的窗户,但因为体重不足五十公斤,所以不能坐上吊车。



虽然我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我希望她在杂货店或咖啡馆打工,而不是做这种像男生一样的粗活。我希望她像那些用打工钱买皮包的女生。不过,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她打工是为了生活。



她会走到这一步,全都怪我。唯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她毕业后要去一家知名的建商上班,电视上也经常可以看到那家公司的广告。



「成濑,你呢?」



她问我,就像以前那样。虽然她的态度充满善意,但我无法再像以前一般满怀热忱地高谈自己的理想。不,我以前曾经和她谈过理想吗?



早知道,我应该充满热忱地说,我想早点工作。哪怕是谎言也无所谓。



十月底。



「我真不想换座位。」



在有几分寒意的凉亭内,当我手拿罐装咖啡看着棋谱时,她突然这么说。难道她在向我表白,暗示不想和我分开吗?我内心小鹿乱撞,但是,这种期待很快就被粉碎了。



「因为坐在你后面很安全,老师看不到我。」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上数学课时背英文单字也没人知道吗?」



「啊,你发现了吗?为了在豪华游轮上结识阿拉伯的石油王,至少要会英语啊!」



「你上次也这么说,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认真的,这是我的梦想,不,应该说是野心。如果没有这种野心,怎么能够接受这么无聊的现在?你有什么野心吗?」



「没有,只想离开这座岛,淹没在人群中。」



「那不是很快就能实现了吗?你会考大学吧?」



我当然想考大学,第一学期的升学志愿调查表上,我也这么写了,但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家的日本餐厅必须在今年内拱手让人。



餐厅的生意从几年前就开始一落千丈,要出售餐厅的事谈了也不止一、两天了。一开始是本州一家观光饭店的老板想要接手,做为那家饭店的分馆,继续经营日本餐厅,然而,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说要在半年内拆掉,改建成柏青哥店。



我爸妈将在那家柏青哥店工作——这件事也没有最后拍板定案。



至于继续求学与否,以眼前的状况,已经不是只要考上国立大学就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



「我可能会去工作吧!」



「是吗?那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好呢?只要有人愿意雇我,不管什么工作都好。」



我心灰意冷地看着棋谱上的棋子,即使再用力瞪,就算举在灯光下看,那些棋子都一动也不动。



一个星期后——



白天的时候,可以从那座山的山麓眺望整个海岸边的小镇。现在能看到的只有稀稀落落的灯光。没有人会去那里,因为据说有幽灵出没,所以也无法成为约会地点。那时候,她经常说,那里是最能让她感到平静的地方。



她说,她几乎每晚都会在那里读书、发呆。



那天,她应该也在凉亭内,然后发现海岸附近的房子冒出了火光,可能是哪里失火了。当她冲下坡道,来到熊熊燃烧的房子前面时,发现我呆呆地仰头望着房子。



餐厅已经卖给别人了,那天,我家搬去了小镇僻地的公寓。



不晓得杉下是怎么想的,当赶来的消防队和警方向我们了解情况时,她抢先开了口。



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叫成濑来散步道入口的凉亭找我,准备把申请奖学金的申请书拿给他。虽然也可以去学校的时候拿给他,但因为截止日期快到了,而且,也不太想让大家知道这件事,于是就约了他九点见面,在那里填写申请书。



结果,看到这里冒出了火光,我们一起跑来察看。



当时,我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说谎。



我原本想开口,但听到一旁围观的人——其实都是认识的左邻右舍窃窃私语说:「是不是有人纵火?」我闭了嘴。



因为他们在说话时,不时瞄着我。



我的确最有嫌疑。如果我说刚好路过,看到这里起火了,就呆呆地停下脚步,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



要是有人问我,在这个连便利商店也没有的小镇,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而我回答:「我很想见她。」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



虽然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无法弥补我失去重要东西的空虚,但我还是想见她。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最后,我只回答:「没错。」那天晚上,杉下果真给了我奖学金的申请书,我没有仔细看内容,笫二天一大早就交给了班导师。



「对,对,我之前就打算建议你去申请。」



班导师一派悠然地说,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不知道该有多好。那场火警虽然研判是有人纵火,却没有找到纵火犯,我在翌月十一月底时,收到了奖学金审核通过的通知。



我的父母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加油。」



我打算告诉杉下这件事,这时,我仔细看了奖学金的内容,才第一次了解详情。



我这才知道,县内各所学校都只有一个名额,可以享受这个注册费和四年学费无息贷款的优惠。



杉下手上有这份只有镇公所窗口才能拿到的申请书,应该是为了自己申请的吧?



她当时的境遇比我艰困好几倍。



杉下的父亲将情妇带回家,把她母亲、她和她弟弟赶去山下的那栋小房子——这是岛上公开的秘密。



即使下课时,她也很少和其他女生一起玩,总是一个人看着棋谱,不时远眺窗外。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望向她,追随着她的身影。



为了离开这座小岛,她必须自己思考求学的事,也打听了关于各种奖学金的消息,所以才会去镇公所拿申请书。



——为什么我那天晚上没有察觉这件事?这是申请一大笔贷款的申请书,为什么我没有好好看清楚?



而且,为什么班导师要在班会上说这件有关个人隐私的事?



成濑申请到本县只有少数几个人能拿到的奖学金。这等于在告诉大家,我家里很穷。当时,已经换了座位,杉下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看见她按了五次自动铅笔。



我和你绝交、你是窝囊废、你最好去死……



不,可能只是笔芯卡住了。但是,自从那次火灾后,杉下没有再拿诘将棋来找我。



我不敢主动找她。久而久之,即使擦身而过时,我们也故意不看对方。



在我离开小岛前,辗转听人说,杉下也考进了东京的大学,总算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多亏有杉下,我才能离开小岛,继续求学。虽然我还没有把感谢说出口,但至少应该加倍努力,有朝一日重逢时,可以骄傲地向她报告近况……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我却遗忘了这种想法。



我很少去学校,整天赌马、打柏青哥,打工只是为了填补输钱导致的手头拮据。毕业后的工作也没有着落,从四月开始就可能沦为打工族,但在她面前却大谈特谈「夏堤耶·广田」的事,试图表现出自己也很努力,甚至还和她分享了去外送到府时遇过的美好经验。



「——那位太太因为车祸不良于行后,几乎很少说话。但那天吃着我们餐厅的餐点时,一睑怀念地说:『我记得那天下了雪。』或是:『在那天的回家路上,我们第一次牵手。』结果,那位先生哭了出来,我也忍不住跟着流眼泪。」



那并不是我信口开河。能够勾起往日回忆的料理实在太美好了,当天晚上,我还曾经认真考虑要不要改读料理的专科学校。但我之所以觉得自己太卑鄙,是因为我想藉此来掩饰自己的窝囊,不过这件事却差一点露出马脚。



杉下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认真地听我说,这更令我感到局促不安。如果可以请她到「夏堤耶·广田」用餐做为道谢,不,不是为了弥补过去,而是带着展望未来的心情……我暗自这么想着,从皮夹里拿出了餐厅的名片。



「如果你有兴趣,这张名片给你。」



我嘴太笨了,她会以为我叫她自掏腰包来店里吃饭。



「如果我预约的话,会由你送上门吗?」



她的回答很难和刚才同学会时,她说「好久没喝真正的啤酒了」这种小家子气的话联想在一起。当她收起名片时,顺便拿出了记事本,似乎在确认日期。



当然,很乐意为你服务。你要点一人份吗?还是打算央求你男朋友买单?不敢问这些问题的我果然很窝囊。



「野原庄」一○二——那天晚上相互交换的住址上这么写着。



因为打工的关系,新年过后,我三号就回到了东京。那是我回到东京的第三天。



开完同学会之后,我整天都想着将棋的事。不,应该说整天都在想杉下。有时候,我会实际在将棋盘上走棋,或是和爷爷下棋时,按照杉下给我的棋谱上的方式进攻,结果爷爷一句不经意的话让我见到了曙光。



「你看了电视教育台的将棋教室吗?」



按理应该会输的那盘棋子配置,正是那个节目在半年前所介绍的某某棋王的「破振飞车战术」。虽然爷爷把那个节目录下来之后,隔天会重复看好几次,但他居然可以记得半年前的节目,实在太厉害了。总之,爷爷这次帮了大忙。



我想,杉下也是受到了诱导。和杉下对战的对手知道她把这个什么什么战术背了下来,所以从序盘开始,就诱导杉下走这个棋路,再用伪装成弃子的步和桂马(注:日本将棋中的棋子,「桂马」相当于象棋中的马,「步」相当于卒)将死她。



要赶快告诉杉下。我心情激动地打电话给她,她说她已经回东京了。我说可能要花一点时间解释,她问我,改天要不要去她家。



「野玫瑰庄」(注:「野玫瑰庄」的发音和「野原庄」相同,所以成濑误以为是「野玫瑰庄」)。我住的地方叫「立花公寓」,听名字的话,她住的公寓似乎比较时尚(?),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从车站走去她家时,看到沿途高楼林立,觉得距离车站五分钟的环境应该很不错……但是走进从大马路上几乎看不到的小巷内,连续左转两次后,看见了一栋让我纳闷可能是电影布景的两层楼木造破公寓。



当然,如果在小岛上,这种房子就不足为奇了。



楼梯扶手上挂了一块写着「野原庄」的旧木牌。



一楼的二号室。只要稍微用力应该就能踹开的门口旁,装了一个小门铃,我按了门铃后,她立刻出来应门。她没有化妆,穿了一件朴素的洋装。



铺着榻杨米的三坪大房间内,如果没有那台笔电,会以为走进了昭和年代的时光隧道。但是,这种朴素让我回想起她在小岛上的岁月,比起上次见面时,更令我感到怀念。



她的生活这么清苦,也许都是我的错。



不,房间里有一件格格不入的家具,由于放在位于门口死角的位置,一开始我没有发现。



那叫梳妆台吗?梳妆台的做工很扎实,木制外框上有着精细的雕刻,如果放在欧洲的城堡里,应该感觉相得益彰。还是说,因为这个看起来很昂贵的梳妆台上胡乱地堆放著书和杂志,而让人觉得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不介意,就坐这里吧!」



暖炉桌。她吃饭、看书或做作业时,应该都坐在这张桌前。正中央摆着摺叠式将棋盘和放了将棋的塑胶盒。眼前是装了咖啡的马克杯,已经加好牛奶和砂糖。



「我完全不觉得你是第一次来我家。上次同学会时,也不会觉得很久没见面了,没有任何生疏的感觉。」



她的话意味深长。不,或许言者无心,只是听者有意。在她家和她独处时,我的心跳加速,为了不让她察觉,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打开了棋盘。



排好棋子后,我就像电视上播的将棋教室那样钜细靡遗地解释。我觉得对手在诱导杉下,让我觉得对方似乎在轻视她,于是我问杉下,是不是她一心想要用破振飞车战术,被对方察觉了,想要将计就计。



「哦,原来是这样。」她专心地看着棋盘。



「将棋和诘将棋不同,如果想要直接运用在诘将棋中学会的战术,往往会让对方有可乘之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至少要在三手之前,吃掉对方一个看起来比较无关的棋子,但这是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相互欺骗,很可能被对方将计就计——不过,先这样走。」



我逆转了棋盘上的局势。



她端详了片刻,笑着对我说:「你太厉害了。」虽然她手上没有拿自动铅笔,但我似乎在脑海深处听到她按了三声,于是,我鼓起勇气问她:



「你按四次铅笔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那时候整天在想的事,不过,我很希望你可以心领神会。」



她希望我可以心领神会,理解那四个字。应该不是「好好加油」吧!「深深爱着你」则是五个字。不,高中生在表白时不会说「深深爱着你」,而是更简单……



「杉下,那个怎么样了?」



门卡嚓一声打开了,傅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直接走了进来。



那个男人长得很俊美(?),白白净净的,轮廓线条很细腻,鼻梁很挺,有一双细长明亮的眼睛。他是谁?



「西崎,你回来啦!要不要在我家吃饭?我马上就做好了。」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狭小厨房的单灶瓦斯炉上有一个双把锅,正用小火炖着菜。我以为是为我准备的。



「洋芋炖肉吗?我吃到快吐了。把我的份留给野原爷爷吧!我回家了。」



那个男人来无影去无踪,似乎根本不在意我在杉下家。他是谁?



「我已经煮了房东的份。成濑,你会吃吧?」



「当然。」



「我多煮一点果然正确,我会装在保鲜盒里,你记得带回去。」



不能在这里吃吗?我暗自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想起自己的立场。我还没有向她道歉,所以她也还没有原谅我。我上门甚至没带伴手礼,还在自以为是地给她上什么将棋课。



而且,还吃人家的醋。



「呃,他是谁?」



「住在隔壁的西崎,他长得是不是很像王子?他应该算是大学生,我搞不清楚他还在补学分或是已经毕业了,他想当纯文学作家。」



「哦,很适合他,他给人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