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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灼热鸟〉



当我有意识时,已经和这对男女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了。



放在宽敞房间角落的笼子是我的容身之处,在这里只能看到用淡紫色帘子围起来的床。



在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凭自我意志行动的东西,以为自己是和他们有着相同外形的同种类动物,但是,我从未为此感到高兴。



男人又黑又高大,女人又白又娇小。从外表来看,男人比较强悍,但每次都是男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



我不知道帘子内发生了什么事,听着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我爱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一直想,却仍然毫无头绪。一定是因为我生活在和「我爱你」无缘的世界。除了吃女人给我的三餐以外,心情好的时候唱歌,其他时间都在睡觉。这种生活不可能和「我爱你」有任何交集。



因为,我从来没有发出像那个男人般的痛苦声音。



那天,女人把笼子拿到窗边让我晒太阳。一开始,刺眼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我希望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久,身体被温暖的空气包围时,渐渐产生了舒服的感觉。当双眼逐渐适应后,发现外面的风景很美好。



窗外充满了缤纷的色彩,不时还可以看到会动的东西。



「外面很美吧!这个世界都是你的。」



女人站在窗边对我说。



「好美。」



我回答。女人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不必害怕。」有时候,我怀疑女人听不懂我讲的话,我觉得很无趣,但总比像男人那样发出尖叫声好多了。



女人仰望着窗外。



「天空中有鸟儿在飞。」



那种动物张开双手,穿越天空。原来那是鸟儿。我看着自己的手,白白的小手。每次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时,我总是纳闷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小。原来我们是不同的动物。



我是鸟儿。



女人回头看着男人。



「你知道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什么吗?」



靠在房间中央皮沙发上打瞌睡的男人跳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什么如果有来生,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他紧张地换了双腿的姿势。



「我又没有说是现在,但是,人早晚会死,我是说死了以后。你这么爱我,当然知道吧?」



女人露出满脸笑容,男人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当然。你……想要当鸟吧?」



「我就知道!」



女人尖叫起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男人的表情也冻结了。



「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爱我,只是假装爱我而已。」



女人离开窗边,向男人逼近。她跪在男人的腿上,双手夹住他的脸。



「你别想骗我。」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爱你,我已经说了几百、几千次,你为什么不相信?你想要的,我已经统统给你了。我抛弃了家庭,也舍弃了名誉,还答应把所有财产都给你。」



「即便这样,你的肉体也不会感受到疼痛。我为了你,忍受了好像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我很感激你,发自内心地感激你……我爱你。」



「那就证明给我看。」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对,我发自内心希望你这么做。」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相信的话。」



男人靠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女人。女人解开男人衬衫的每一颗扣子,露出男人黝黑的胸膛。男人的胸前是紫黑色的马赛克图案。



我一看到男人的胸膛,立刻觉得奇丑无比。女人眯起眼睛,用指尖仔细抚摸着那图案,仿佛在欣赏艺术作品。



当她全部抚摸完后,从脱下的男人衬衫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亮了玻璃茶几上,竖在银烛台上的红色蜡烛。



红色的火光摇曳,蜡烛渐渐融化了。女人连同烛台一起拿了起来,滴在男人胸前没有马赛克图案的地方。



男人扭曲着脸,发出痛苦的声音。



然后,说出了我熟悉的话——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发自内心深爱着你。」



她放下烛台,用洁白的门牙和红色的舌头掀开在男人胸膛上凝固的红蜡,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爱你。」



原来这就是「我爱你」。原来他们每天在帘子内都在做这样的事。我觉得这种行为和舒服无缘,但他们为什么都渴望「我爱你」或「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我爱你」吗?



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



当我稍微长大后,女人把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虽然我晚上仍然被关进笼子里但她允许我坐在桌旁吃饭,也可以自由在房内走来走去。所以,当「我爱你」开始时我就会躲在床的角落里,不想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记得差不多在这个时间,男人消失了。



我去买烟。那天早上,男人出门前留下这句话。



那天晚上,女人拿着银烛台,犹如台风肆虐般推倒、破坏房间内的东西。玻璃茶几裂开了,淡紫色的帘子被撕得支离破碎。我躲在笼子一角,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切。我祈祷男人赶快回来,平息这场风暴,但我预感到如果男人回来,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所以渐渐地,我开始在内心祈祷:「快逃,快逃吧!」



持续了一整晚的暴风雨之后,变成了连绵细雨,女人躺在床上无声地啜泣,也许是因为她叫了太多次男人的名字,把喉咙叫哑了。时序正进入秋季,窗外也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冰冷雨滴。



雨一直持续到翌日早晨。安静的房内听到的雨声和从窗户洒入的柔和光线,让我从浅眠中醒来,发现肚子饿了。那时候,我已经可以用言语和女人沟通了,告诉她我肚子饿了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要吃饭。」



只要我这么说,女人就会喜孜孜地把饭端上来,通常在我开口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那时候我无法那么做,因为隔着撕破的帘子,可以看到女人的背仍然在颤抖。女人穿了一件蓝色蚕丝衬衫,衬衫的光泽随着她后背的颤抖微微起伏着。悲伤的舞步。我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饥饿。



第二天天亮时,我才终于进食。当我因为口渴和饥饿想要呕吐,痛苦得视野开始模糊时,笼子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



她说着递给我一杯水。我大口喝了起来。



女人用湿手帕捂着红肿的眼皮。她一定忘了我,只是起床冰敷眼皮时,顺便想起了我。但是,如果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离开这个家……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女人是我赖以为生的依靠。



女人用哭肿的眼看我大口吃着三天来的第一顿饭。



「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她在说我吗?男人经常对女人说「漂亮」这两个字,但女人有时候也会讲,她会看着男人送她的花或小石头说这句话。我或许也是男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爱我吗?」



她向来只对男人说这句话,但是,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令我困惑,但我还是赶快吞下嘴里的食物,回答了她。



「我爱你。」



我第一次说这句话,她听得懂吗?我不安地看着女人,她眯起那双肿得只剩下一半的眼睛,露出满意的表情。太好了,她听懂了。



「好了,好了,你不用那么急着回答。如果不把饭粒吞下去会卡住喉咙,来,多吃点,也可以再添饭。今天我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女人抚摸着我的头,我慢慢喝水,感受着来不及充分咀嚼、卡在喉咙的饭粒流入体内,觉得这样很好。



我亲眼看过当女人问:「你爱我吗?」男人只要回答稍有迟疑,会发生怎样的结果。银烛台就滚落在床下,为了避免女人把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火烧身,必须立刻回答她的问话。



如此一来,女人就会变得无限温柔。



但是,必须小心「你爱我吗?」以外的问题。无论回答得再及时,如果不是女人想要的回答,她就会立刻大声叫喊,要求「证明给我看」,开始备火。



我以前就隐约知道女人想要的答案。当我听到男人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着说出答案时,曾经数度感到失望,「唉!又答错了。」我甚至怀疑男人连这么简单的答案都不知道,该不会是他喜欢被火烤,故意说错答案吧!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能不能听懂我说的每一句话。



男人离开的几天后,女人把我放出笼子,我睡在她身旁。



被撕烂的淡紫色帘子已经换上了新的淡蓝色帘子,她也特地为我准备了柔软的枕头。



第一天睡在女人身旁,女人用指尖抚摸着我的身体,让我先入睡时还没有问题,但我很担心睡着时,会被女人的背压死,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迎接了天亮。然而,看到女人维持着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躺在那里,让我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死了。翌日之后,我就能够安心入睡了。



我睡在女人身旁、吃饭,当她问:「你爱我吗?」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你。」在听音乐时,当她问我:「你喜欢哪一首曲子?」时,我回答:「第三首。」她说:「我也是。」眯起眼睛抚摸我的头。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持续着。



刚离开笼子时曾经觉得宽敞的房间,渐渐令我感到狭小。女人偶尔会外出,但从来不带我出门。



「这个家以外的地方充满了丑陋的东西,你不可以去看那种东西,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她说完就锁上门离开了。我身材矮小,也没有力气,不要说没办法打开门锁了,甚至无法转动门把。如果窗户打开,我这只鸟可以飞去外面,但女人出门时会把窗户也锁起来。即使她在家时,也禁止我独自走到窗边。



「这里很高,如果你掉下去就完了。」



虽然我觉得我是鸟,不会有危险,但还是默默点头。因为即使当他们满脸笑容地依偎在一起时,只要男人否定女人说的话,就会立刻被火舌吻身。



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星星,我觉得地上的星星更美——当时女人这么讲。男人只是回应说,我觉得天上的星星更浪漫。



我并不是那么想出门,更不愿意为了出门付出火吻的代价。即使在房间中央,也可以看到外面。然而,一片蔚蓝的天空是另一个世界,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遮盖所有丑陋的东西而挂在窗外的帘子。



那天晚上,一阵颤栗贯穿了我的背脊。我从睡梦中惊醒。



睡着时向来一动也不动的女人从被子内侧伸过手,抚摸着我的身体。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抚摸我。在让我入睡时,在听音乐时,在没有特别的事、只要她心情特别好时,女人都会抚摸我的头,我并不讨厌她那样的抚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候触摸的地方起了鸡皮疙瘩,我不假思索地拨开了她的手。



「怎么回事?」



她低声呢喃。惨了。我闪过这个念头,但为时已晚。



「怎么回事?你不是爱我吗?」



女人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手按住我的胸口。



「我爱你。」



我无法呼吸,断断绩绩说出的话已经无法传入她的耳朵。



「你想说这种话减轻痛苦也是徒劳,你这个骗子。如果你不爱我,一开始就可以说清楚。还是你故意骗我、背叛我来折磨我吗?那你给我滚出去,你可以去找那个男人。」



女人叫我滚,却用全身的力气,双手更用力地压我的胸口。如果我打算离开,她一定会杀了我。我闪过这个念头。



那个男人还活着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放声大叫着,仿佛这是解除痛苦的咒语。温热的液体流出眼眶。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有女人的眼睛会流泪。



原来鸟也会流泪。



女人的手离开了我的胸口。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感到难过?」



当我用力呼吸后,缓缓地看着女人。她也流着泪,但是,我不认为我的泪水和她的眼泪是相同的。我的泪水是恐惧。她用指尖为我擦去泪水。



「我问你,你爱我吗?」



「我爱你。」



在女人的「吗」还没有说完时,我就赶紧回答。



「真高兴,但是你光用嘴巴说,我已经无法相信了——你要证明给我看。」



她要用火来证明。我挣脱女人的手,躲到了床下。



「我饶不了你!」



女人尖声大叫,探头看着床下,想要把我拖出来。但床下的缝隙太小,女人无法进来,也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床。她从床的四周伸手,却无法触碰到躲在大床中间的我。



我浑身颤抖着。



女人大叫着:「我饶不了你!」双手用力拍床。我很了解,即使她拍一整个晚上也不会累。床下满是灰尘,无法顺畅呼吸,我被呛到了,但是为了摆脱恐惧,我只能睡在床下。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希望醒来时,像平常一样躺在柔软的床上。身旁那个女人维持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沉睡着。我希望可以这样,我祈祷会是这样——



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圆满。天亮了,我带着祈祷的心情慢慢张开眼睛,立刻和女人四目相接。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她一整晚都看着床下吗?还是察觉到我醒来了?



女人嫣然一笑。



「早安,你睡得很熟,现在是不是可以证明给我看?」



如果不证明给她看,应该无法得到她的原谅。即使我再度闭上眼睛,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她会用火刑伺候,还是会杀了我?



我选择抹杀自己的心,变成一只没有感情的鸟。



你爱我的证据比我想像中更美。



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身上留下了紫黑色的烫痕,但你的白净皮肤上会出现红色的烫痕,你看,这个还是心形的。当你全身都留下爱我的证据时,我才愿意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真心的。



烙在白净身体上的丑陋烫痕数量并不是爱的证明,而是鸟儿吃饭的次数。鸟儿提供爱的证明,向女人交换三餐。当空腹达到极限时,鸟儿基于生存的本能,跳入女人准备的火中。



只有灼热的火焰中才有生存。



粮食在烤箱内。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为了生存、为了饲料,凭着自我意志跳进烤箱中的鸟儿更愚蠢的动物吗?不,比起慢慢地一寸一寸灼烧,也许在烤箱内,在转眼之间被烤熟更幸福。



还要再烧几个地方,才能摆脱灼热的地狱?那个时候,鸟儿还活着吗?



解脱的日子突然来临。



男人回来了。男人跪地磕头,向女人乞求继续爱他。鸟儿用毛毯裹住身体,躲在房间一角静观其变。



男人为什么又回来?鸟儿完全无法理解,难道他忘了火焰的灼热吗?



然而,无论男人说什么,女人都不愿意接受,甚至不看他一眼,也不理会他。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赶快叫我证明给你看,如果你不说——」



男人把红色蜡烛插进桌上的烛台,点了火。他把一只手放在火上,确认火焰的温度,然后拿起烛台——压向背对着他的女人脸颊。



女人发出惨叫声,当场倒在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抹杀了自己内心的鸟儿只知道女人的心已死。



男人抱起了女人。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爱你。不,以后轮到你爱我了。赶快告诉我,你爱我,而且证明给我看,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可以发自内心地爱你。」



男人让女人躺在床上后,走向鸟儿。他轻轻掀开鸟儿裹着身体的毛毯,倒吸了一口气。鸟儿浑身都是红色马赛克。



「对不起,全都怪我。我无法承受她的爱,只能放弃,没想到处罚落在你身上。」



男人流着泪,紧紧抱着鸟儿。



「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你可以去任何你喜欢的地方,然后忘了我们。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因为你是两个追求极致爱情的男人和女人生下的孩子,那种愚蠢的行为不是爱的证明,你才是。」



然而,无论男人说得再多,鸟儿也无法理解他的话。他饥饿难耐,却找不到可以跳入的灼热地狱。



我要死了吗?



灼热鸟放声大叫着: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五十二层楼大厦顶楼的酒吧位于离地两百公尺的高度。但是,无论站在再高的地方,只要有东西挡住视野,就无法认为自己的脚下通往世界的尽头。告诉我这句话的人此刻正在四个楼层下方的狭小密闭空间内,坐在将棋盘前。



为了野口贵弘。



如果我没有在「野原庄」度过学生时代,我一定会发自内心地尊敬他。成功者需要百分之五的才华和百分之九十五的努力,要以久经磨练的能力为武器,在任何时候都正面迎战。周围那些能力差的人都是让自己走向成功的棋子,只有不惜努力的人才能自如地操控这些人,开拓世界。



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发现自己的能力比周围的人更优秀。岛上有些老人称我为「神童」,但我知道这并非事实。



我的能力并非天赐,而是努力的结果。



我无论在课业还是运动能力方面都不输给任何一个同学,但我并没有由此感到满足。即使在乡下公立学校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又怎样?即使是足球队球员又怎样?只有对未来有帮助,我的努力才值得。



但是,在人口不到三千人的小岛上,无法得知努力获得的成功可以把我带向何方。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不离开小岛,一切都是空谈。



这座小岛就算在全国天气预报中,也会从地图上省略。在这座小岛上,蓄积的能力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需要更进一步努力的辽阔世界中,不断自我挑战是我这辈子的目标,也是人生的意义。



父母完全不反对我趁高中毕业后升学的机会离开小岛。他们都在岛上的公家单位工作,经济方面没有问题,但我是长子,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我担心他们会要求我毕业后回到岛上。然而,他们在为我送行时说:「我们不会叫你不要回来,但你也没有义务回来。」



听父母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强烈地认为不能增加他们的负担,所以,我租了屋龄已有七十年的木造两层楼公寓的房子,除了上下学方便以外,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够遮风避雨。「野原庄」——名字听起来很不错,其实是用房东爷爷的姓氏「野原」命名的。



我晓得房租很便宜,但和一个开车上下学的同学聊天,得知他所租的大楼停车位月费——那里距离都心的学校有一小时车程——都比我的房租贵时,我才真正吓了一跳。



在我入住的第三年秋天,一场大型台风登陆时,这栋租金便宜的破公寓淹水了,屋顶被吹走了一大片,我也因此认识了他们。



杉下希美,随处可见的女大学生。我从研究室值班完回家时,好几次都在公寓外遇见她,只想到这个女生经常早上才回家,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虽然觉得和她认识对我完全没有加分作用,但因为我们的名字读音相同,再加上都是在小岛长大的,所以产生了亲切感。



西崎真人。他有一张明星般的俊俏脸蛋,第一天认识他,他就大谈特谈谷崎润一郎,说自己立志当作家。几天之后,他还拿了他最有自信的作品给我。



「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作品。」



他说着也给了杉下一份。我觉得他轻视我们这种乡下出身的人,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基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谊,我还是看了前面几页。



作品的标题是〈灼热鸟〉。



拿到西崎作品的几天后,他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喝酒?」那次台风时,在一起喝了几轮酒,我觉得跟他合不来,开始看他的作品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所以原本打算拒绝,但他说:「杉下也会来。」于是我就答应参加,因为杉下会准备美味的下酒菜。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西崎房里喝酒。



西崎负责准备葡萄酒和啤酒,我带了老家寄来的火腿。杉下正忙着把糖醋煎鱼和洋芋炖肉这些菜装盘时,西崎已经开了廉价的葡萄酒在一旁喝了起来。



我在铺在杨榻米上的地毯一角坐下来时,杉下拿了杯子给我,问我喝葡萄酒还是啤酒,我回答要喝啤酒,西崎便从冰箱里拿出气泡酒,为我倒了酒。



「安藤,欢迎来我的书房。」



「谢谢你的邀请。嗯?书房?」



听他这么说,我环视三坪大的房间,发现似乎也可以称之为书房。房间角落有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钢笔和写到一半的稿纸,旁边是书架,上面放了五十本文库本的书。对有志成为作家的人来说,这点书似乎太少了,但谁知道他想当作家有几分是真心的。



书架中间那一层放着笔电和印表机。他给我的稿子是打字内容,原来是用这部电脑打的,那旁边的稿纸是怎么回事?



「西崎,你是用手写的方式写稿吗?」



「真好,你一开口就问我稿子的事,杉下一来就在说要考浮潜证照的事。」



「女大学生真轻松啊!」



我担心这句话听起来像挖苦,立刻看着杉下,她不以为意地往自己的杯中倒了葡萄酒,看着我带来的火腿包装所附的小食谱。



「我写稿都用手写,因为灵魂没办法完全进入电脑。但是,最近投稿都规定要用电子档或附上磁片,所以我在手写之后,再用电脑打字誊写。也因为这样,我可以把稿子印给你们看,征求你们的感想,也有好处啦!其实除了投稿以外,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看。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但我总觉得你们应该能够了解——结果怎么样?」



西崎是想知道我们的感想,才找我们来喝酒的吗?虽然我之前有隐约猜到了,但又觉得他对于自己写的小说这么敏感的东西,可能不太愿意当面听别人的想法。眼前这张漂亮的脸蛋却露出了兴奋和好奇。原本以为人的价值观大同小异,但显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其实我只看了前面一小部分而已。」



「怎么?原来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看了一下杉下。



「对不起,因为这阵子太忙了。」



杉下若无其事地向西崎道歉。这个逍遥自在的女大学生到底在忙什么?联谊吗?还是约会?也许根本没在忙什么,只是懒得看稿子。我觉得很不舒服。



「那就先说看过那部分的感想吧!你可以分几次慢慢聊,这样连细节都可以兼顾到。」



西崎啃着切成条状的小黄瓜说道。细长的杯子里放了小黄瓜条、芹菜条和胡萝卜条。这是鸟的饲料吗?他写的正是鸟的故事。



「我看到『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那里。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有多美,但那个男人被任性、傲慢的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故事设定很奇怪。看到小鸟之后,如果问别人知不知道如果有来生,她想变成什么,任何人都会回答是鸟。说到底,那个女人就是想玩变态游戏,无论回答什么,她都会找碴吧!让我觉得懒得理这些闲着没事做的人,他们高兴就好。」



虽然我只读了一部分,但这种故事看了也没什么帮助。不知道是不是和作者的性格有关。我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努力和进取心,但在故事中完全感受不到,代表西崎也不具有这些要素。



「安藤,很像你的意见。杉下,你呢?」



「我也差不多看到那里,我的感想不太一样。那个女人的行为固然可恶,但她并不是在找碴,因为像那种情绪激烈的人,即使有来生,也不会想要变成鸟,应该是真的感到很失望。」



「原来如此,真耐人寻味。女人想要别人怎么回答?」



「人。搞不好希望别人说,即使有来生,仍然希望你还是你。」



「真有趣的解释。」



「西崎,我猜那个女人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不管别人有没有说对,她都认为接受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才是真爱。」



「杉下,你很有慧根,只读前半部分就悟出了这个故事的主题。你这么了解我,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很遗憾,你太俊美了,我放弃。而且,即使我能想像得出你是怎么想的,也不代表我和你的想法相同,我也不觉得故事中的男人就是你的化身。」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西崎有这种癖好。话说回来,越是闲闲没事做的人,越会煞有介事地谈论一些无聊事。



「杉下,那对你来说,爱又是什么?——我换一种说法,你认为极致的爱是什么?」



文科的人原来会热中于这种问题,应该讨论更有效益的话题吧——



「分担犯罪。」



杉下嘀咕道。姑且不论西崎,我原本还以为至少杉下是脚踏实地的人。虽然这种辩论无聊透顶,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应该驳倒他们,不能让他们小看理科的人。



「任何事都是一体两面,这不就像两个国中或高中小鬼去偷了东西后,再狼狈为奸地一起逃脱时觉得更刺激一样吗?这根本是低水准的爱,真受不了。」



「你说的那是共犯。『分担犯罪』是指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为对方担下了一半的罪。既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对方当然也不晓得。分担犯罪后,自己默默地退出。」



「那称不上是爱,最多只能称为自恋。如果默默地袒护对方的罪行,对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犯了罪,永远都是一个糟糕的人。如果是我,即使我女朋友犯了罪,我也不会袒护她。这种做法是错的。」



「所以你会把她交给警察啰?」



「我会陪她去自首,而且尽量帮她。」



「如果她要坐牢呢?」



「我会等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展开新生活。」



「安藤,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吧?」



「我才不像你整天游手好闲,而且我的择偶条件很高。再说,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轻易改变自我意志。」



「是哦,这种态度真帅气啊!」



杉下事不关己地说完后站了起来,拿着我带来的火腿走向流理台。这代表我驳倒她了吗?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西崎递给我一根芹菜。



「安藤,你真热血,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但是,如果是女朋友……只要分手就好了,爱的定义或许就改变了。要是家人犯了罪,你也会报警吗?既然是家人,或许会影响到你。当你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感觉前途无量时,你下得了决心抛弃这一切吗?」



「我家人都守规矩,相信以后也会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如果是结婚对象,我不可能爱上做出犯罪行为的女人。」